当楼子船进入三百里峡谷滩的第三天,四个“和尚”就宣告了“革命”。那时节,大约是民国几年间的一个初夏。
那一年,草兰刚满十九岁。十九岁的草兰并没有预测到那天夜里要发生什么事情,因而她睡得极香甜。后来和尚2和尚3把她从睡梦中绑架出楼舱的时刻,她还显得懵懵懂懂。那时候她的父亲和哥哥已被绑在粗大的桅杆上,他们的头顶处是叠摞在一起的帆。帆的上面盖着瓦席。瓦席是用竹子编织的,又稠又密,被桐油漆得透出褐色,在月光下闪着灰蒙的光。她看到父亲和哥哥的一瞬间,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和尚4随即用手巾堵了她的嘴巴。
山峰犬牙交错的阴影倾泻在滩头上,散出森森的冷气。荒鼠如黑箭般穿梭来去,饥饿的嘶叫声悠扬而深沉。月光无情地渗进黑影,交结处一片朦胧。
和尚1凶恶地对她的父亲和哥哥宣布:告诉你们,我们“革命”了!和尚的话声在峡谷间回荡,低沉的共鸣随着流水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才消失。
她第一次听到“革命”二字,面部溢出惶惑。她不懂得什么是革命,但被手下的纤夫捆绑了却是实实在在的,于是她联想起“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强盗……
月光冷凄地在四周跳荡,水面上给人以堆银叠翠的错觉。老板乞求地望着黑马,悲悲地说:大兄弟,你们千万别毁了楼子船呀!冒着炙烟的火把在船的四周升腾。楼子船上涂漆着土黄色桐油如古老的镜子映衬出火光的狰狞,于是一切在虚幻之中变形。黑马帅气十足地甩了一下辫子。那辫子如玄蛇般盘绕在他的脖颈里。他咬紧辫梢,悠然地晃动着手中那把闪亮的钢刀。这时候,他望到了被人从楼舱上绑架出的老板的独生女儿。
他头上残留的辫子与面前的四个光光的头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光头。六颗光头在月光下同时闪烁浮泛着青幽的光。他看到和尚2恶狠狠地架着他那刚满十岁的小儿子,那个时候他很担心他的女儿。他十分清楚他们的“革命”中将含有怎么对付女人的一项内容。他仿佛听到了女儿被蹂躏的呐喊,他的心开始收紧。他极想唤女儿跳河自尽,无奈他的嘴里有一团肮脏的抹布。
月亮开始偏西。稠密的黑暗开始在树丛潮湿的簇叶间聚集迂回。秋天的风从极远处的旷野里挤过来翻滚着平静的河水。那宽阔的河宛如深黑巨大的蟒扭动身腰,使得峡谷间充满了骚动的回响。黑马晃动着钢刀对老板说:说!银钱放在什么地方?老板乞求地望着面前的河盗首领,好一时才说:我没有什么银钱!真没有!黑马阴冷地笑了笑,让手下弟兄用肮脏的抹布再次堵住了老板的嘴巴,然后他走向老板的女儿。那纤弱的小姐惊惧万分,如羔羊般战栗着。几十双狼似的眼睛饥饿地望着她,剥光了她的外衣,淫火萦绕着火把,炙烟便也成了欲望的燃烧。皎白的月光在她周身飘洒,云发蓬松似一朵盛开的黑牡丹,罗裙随风抖动给人以飘飘欲仙的感觉。他一下搂抱过她,玩味般舔了她面颊上的泪水。泪水发咸,使他周身莫名其妙地痉挛着。多少年以后,他方知道这感觉伴随了他的一生。他望着她。她那姣美的面孔在偏西的月光下递出虚幻的剪影。那时候她也正在胆怯地望着他,从他那眉眼间她看出他很年轻。如同遇到了一群恶狼,她从万分惶恐中寻到了头狼,为了不受更大伤害她急需他的庇护。于是她微微叹气,心灵仿佛是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开始了短暂的栖息。闭起了双目,那睫毛即变成了两条优美的弧线。他迟疑了,浑身的野蛮仿佛被这两条弧线一下杀尽,好一时竟不知所措。
月光凄冷,惨白的光和火把相映,照在船头处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形成红白相间的几何图形。阵阵血腥气扑来,残酷中溢出肃穆。激烈的搏斗冷却得急促,几个伙计和纤夫们的不堪一击,给河匪们留下杀性未尽的遗憾。这遗憾始终烧燎着黑马和他的弟兄们,唯有折磨老板和他的女儿才能达到某种平衡和发泄。那时候黑马已横下心来,推开怀中的少女,他恶狠狠地对老板说:俺们劫船,为的就是金钱!你若不说出钱财藏在什么地方,我要让弟兄们排队和你女儿困觉,而且就当着你的面!群情振奋。几十支火把猛然抖动,一下亮了许多。老板望了望女儿,泪水纵横。他很懊悔,自叹命运的不济。三百里大峡谷需要走二十一天,往常的停船地点都是定好了的而且是几十条船在一起。而昨天,由于病倒了两个纤夫,楼子船与别的船队拉开了距离,不得不停在这偏僻的河湾里。这里水道险恶,夜间绝航。上下百里,没有人烟。河匪们寻了好时机。
他十分清楚这是四个和尚故意磨蹭造成的,是有预谋的!抬头望去,偌大的河湾辽阔又神秘。翻腾的河水撞击出巨大的轰响,与峡谷产生着强烈的共鸣。他望了望女儿,仿佛望到了一幕即将开始的悲剧。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老板非常明白自己的归宿。他知道就是说出钱财他们也不会放过自己和女儿。他望着黑马,嘴唇在掀动。他盼望着能多活一些时辰。人生虽然如此残酷但他仍然留恋。为苟喘一时他将付出巨大的代价。他十分清楚这最后的耻辱将永驻在他的灵魂里!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痛苦地闭了双目。
黑马万没想到这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他的野性又开始复苏,蛮力在肌肉里冲撞。他粗暴地撕去老板女儿的衣服,匪徒们一片欢呼,四周的火把陡然升高,火把和头颅的激烈晃动形成某种感应。少女赤身仿佛被目光烧燎得晶莹剔透,镶嵌上无数只眼睛。她羞赧地掩饰着少女的光辉,怔怔然好一时才跪在了黑马的面前,怯弱地说:我算过命,命中注定将有人强行占有我,而且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无论他是匪是盗是官是民,他就是我的夫君!看来这人就是你了!从今以后我决不会离开你,除非你杀了我!
他一下怔了!他做梦未曾想到这温柔典雅的少女将成为他的妻子。他横行在这条水道上,经手过无数个女人,但从未想到过成家立业,也没有女人提出要成为他的妻子,如此强烈而且称命运注定。他是第一次遇见这般顺从的女人,顺从得他受宠若惊。他禁不住软了手脚。后来他的脑际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仿佛已不复存在,天地之间一下拉近了距离,如同进入了一个幽深的黑洞,世界上只剩下他和她。月亮就像是一下被弹高了许多,无数支火把在夜风中颤抖。火光如血,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
老板苍老的眼角处,悬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在那座华丽端庄的大城市里装上食盐以后,这四个光头寻到了他,央求给他当纤夫。他们说不要工钱,只求混饱肚子。当时他还以为讨了个大便宜,足足地带了吃物,没料及孕育了这场大劫难。
翻滚的河水撞击着船头,敲出悦耳的声响。硕大的楼子船如摇篮般在晃动,给人以睡梦中的感觉。一片乌云遮了月光,船上的六颗光头顿然失色。和尚1那高大魁伟的身坯开始模糊,阴影笼罩了瘦小的和尚2,和尚2和他的小儿子一同被阴影所吞没。三个人成了黑黑的一团。当和尚l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乌云已经飞过,月光照旧如洗。他看得出,和尚1年龄不足三十岁,剑眉下的那双大眼睛,还透出一股稚气。他顿感受了某种奚落。他不该败栽在这帮娃娃手中!可命运往往就在一瞬间变更,纤夫成了他的主宰者。
和尚1走到他身边,拽了他口中的抹布,对他说:老板,死要让你死个明白!我们弟兄四人自幼无家可归,沿街乞讨。民国之后我们剃了头上的辫子,开始靠革命吃饭。说吧,金钱藏在什么地方?他仇恨地望着和尚1,这时候他发现他的双目里有他极熟悉的光环!他惧怕地望着那光环,在脑际间迅速地寻找它的参照。后来他一下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个人。他倒吸凉气,认为人生的轮回决不会如此巧合!他再不敢与他对视,惶惶昂起了下巴,嘴角处牵起一条明显的棱线。和尚l掷了抹布,冷笑着走近他的女儿,幸灾乐祸地托起她的下巴,扭身对他说:老板,谢谢你为我们养下这么个漂亮的女儿!
他突然高声向女儿喊道:快!快跳河!草兰挣扎了一下,被和尚3和和尚4架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晃动了一下身腰,桅杆在抖动。和尚2一声高叫,把他的小儿子推进了滚滚的河腹中,小儿子惨叫了一声,那声音的后半部分被河水吞没,他只在水中挣扎了一下,高高举了一下求生的小手,然后便没了踪影……他凄厉地呼唤着小儿子的名字,大骂和尚们的无道。和尚2拾起抹布重新堵了他的嘴巴,然后急促地朝他的女儿扑去。那时候他的脑际里只剩下儿子的那只小手。那手在无限扩张,玲珑剔透,红色的血液鲜艳夺目。
草兰凄厉的呼救声响彻云霄,大儿子用脚跟拼命地踢碰桅杆,巨大的“咚咚”声在峡谷间回荡。他惊恐地睁开双目,四个和尚已脱光了女儿的衣服。草兰挣扎着、叫骂着,如鳗鱼般扭动着身腰。他双目充血,灵魂仿觉从七窍内冲出,扑向了四个光头……
他怒火中烧:“嗖”地拔出钢刀,呵斥着蜂拥而来的匪徒们,大声宣布:哪个敢动她,就是我的刀下鬼!众匪望着那把闪亮的钢刀,下意识地朝后退却。火把呈现一个硕大的圆,组成了一个虚幻的光环。他和她像披上了红色的纱缦,透出朦胧的润泽。他命她穿上衣服,然后拉她站在自己的身边,对她说:我要杀你爹!杀了你爹,你还会跟我吗?她艰难地站立着,泪纷纷地望着她的父亲,好一时才说:你杀了他,是永远得不到钱财的!他狰狞地望着老板,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烧掉楼子船!老板一下瞪大了眼睛,紧张得面色苍白。他派人拽掉老板口中的抹布,他已看得出老板爱船如命,知道这是他们几代人的创造结晶,标志着创业的艰辛,是他家族的光辉。为了保全祖上的业绩和心血,他顶不住这致命的一击。老板舌头已经发硬,声嘶力竭好一时终于发出了苍凉的呐喊声:你烧吧!你烧吧!
多少年以后的那一天夜里,他终于悟出了这三个字的分量和内涵!
和尚们大施淫威的时候,他的大儿子早已无法忍受。那光头儿子愤怒地用脚后跟踢动桅杆,使得和尚们不得不暂时放弃草兰回头对付他。他们下到舱里抬出盐包,然后解下他的大儿子并捆绑了他的手脚。和尚1用绳索绑牢盐包,把余下的二尺绳头系牢在大儿子身上。
一切齐备,他问老板说:如果你能说出钱财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放你一条性命!老板一副临死前的坦然,淡泊地望着他,双目里透出一种奇怪的光环。这光环从此在他的脑间萦绕,一直伴随到他的生命终结。老板像是极平静,望着星空,问他说:临死之前我想多说几句话,你能答应吗?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老板说:你能看看我的手吗?他疑惑地掌起火把,弯下腰去,低头看了看老板的手。那手布满老茧,在火光中泛着灰黄的颜色。老板又说:求你们再看看我的脚。他索性奉陪到底,便去看他的脚。那双脚又宽又大,脚趾如鸭蹼般叉开,脚后跟透出礓石般的坚硬。这时候,老板恓惶地笑了笑,然后盯着他,双目里又溢露出那种奇怪的光环。他有些怕,问老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老板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仰天长叹,对他说:我祖上人老几代都是排船工,为造下这条水道上的第一流船,他们省吃俭用,买下三亩好地,全都种上了楸木;百年之后,排出了这七丈长两丈宽的楼子船。下水的那天:河岸上人山人海。河的上游和下游聚集了几百条大船;船船披红,桅桅挂彩。鞭炮如花,锣鼓似潮,从天明一直响到半夜,沸腾了十里长河啊……老板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双目透出熠熠的光泽。后来,一家巨贾看中了这条船,愿花大价购买,可我的祖父和父亲执意不卖。最后那家老板为扳回面子,雇土匪劫走了我的祖父和父亲。为这楼子船,我奶奶和我的母亲舍了亲人,带我上了船。那一年我刚满十七岁。后来,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们全都死在了这条河里,我眼下就剩下这一女儿。你问我钱财在哪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它们从我的手中流出,无穷无尽,全都由我的女儿掌管珍藏!你只有真心待她她才会对你说。那时候,你将成为这楼子船的第四代老板!
老板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然后闭了双目。他莫名其妙地望着老板,听完了他那故弄玄虚的话。他原谅了一个老人临死前的喋喋不休,没动肝火,只轻轻地朝匪徒们打了个手势。
和尚们喊着号子,笨拙地把他的光头儿子和盐包一齐推入河水里。随着巨大的“扑通”声,河水被劈开宽阔的裂口然后又急促地合拢。大儿子在水腹中挣扎的气泡冒出水面,像无声的嘶叫和呐喊,如泉水般持续了许久。珍珠似的水珠在月光下撞击,被流水击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才能散发出悦耳的珠玑声。他能想象出大儿子在水腹中的痛苦,一个沉重的盐包困住了水中蛟龙。他感到压抑和窒息,直到水面上恢复了平静他才流出浑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