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女儿却没有号啕大哭,她像在破译人生的劫数,只是泪纷纷地望着水面。她的镇静使他感到吃惊。他将火把递给一个小匪,对她说:现在我已杀了你父亲,成了你不共戴天的仇敌,你还会跟我吗?她擦了泪水,望着他,好一时才说:我说过了,我认命!我的命运让我和我的仇人过日子,我不会违背的!他一下子感到棘手,望了望那些淫火满目的弟兄们,无奈地说:这个女人非要跟着我,而我又舍不得杀她,诸位都落篷熄火吧。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的妻子了。说完,他又转身对老板的女儿说:为你这一片诚心,我不烧船了。你好自为之吧!他命令弟兄们把船上的尸首全部推进了河里然后又刷了血水。河匪们做了撤退的准备,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叫喊声在船前船后立刻有了某种感应。远处近处的峡谷一时仿佛成了一种虚幻之物,与月中那些模糊的轮廓相搅和,混沌而清晰的月光被谷底的阴影所吞没,阴影于变幻之中改变着河水的颜色。
这时候四个和尚开始向他走来,高高低低的影子在他的身上交错,使他感到了时间的运动。桅杆的高处在夜风中发出沉闷的呼啸声,呼啸声掉落在激流中,像遗失的无数个记忆,给他以心惊肉跳的战栗。和尚们止了脚步,甲板上黑了一片。和尚1说:你是说出钱财呢,还是保全你的女儿?他深知两种东西都保不住,包括他的性命。他望了望大儿子落水的地方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仿佛是选择自己的归宿,祈祷着千万别砸在大儿子身上。这时候他看到女儿正朝船边爬。为了吸引住和尚们,他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我说出钱财之后你们一定要放开我!
可以!和尚们异口同声。他笑了,对他们说:在没说出钱财之前我求你们先摸摸我的手!四个和尚好奇地转到桅杆后边,极小心地摸摸他的手。那手布满老茧,如锯齿般发出响声。然后,他扬起脚,对他们说:你们再看看我的脚!四个和尚又低头望望他的脚。那脚在月光下透出灰黄色,虽不太清晰,但也能感觉到它的宽大和坚硬。尤其那五趾,叉开了,如五颗古老的铁钉。四个和尚疑惑地摇摇头。他望着他们说:钱财全在我的手足上!
四个和尚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奚落,愤愤地对他拳打脚踢。这时候他看到女儿已爬到了船舷处,他盼望着听到女儿落水的声音。没想女儿竟在船舷处迟疑,溢露出求生的欲望。他愤怒之极,高声呐喊:草兰,快跳呀!和尚4扭头望去,惊叫了一声便跑了上去。和尚4那猴似的敏捷令他惊诧不已。另外三个和尚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和尚4已蹿到了草兰的身边抱住了她。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惘然若失,踌躇片刻,对手下弟兄们说:诸位弟兄先走一步,恕我在这里陪陪你们的嫂夫人。那时候火把已如龙般组成了一队。匪徒们把船上的货物早已搬出舱室。抬的抬、挑的挑,队伍开始艰难地朝峡谷间伸延。一个时辰过后,楼子船上只剩下他和她。四周一下从喧嚣跌入寂静,万物像一下被罩进硕大的闷笼间,有着令人窒息般的恐怖。许久,涛声才隐约传来,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悄然而至。涛声终于又在峡谷间回荡,周围恢复了原有的和谐,显得深沉而空旷。他望了望西沉的弦月,熄了最后一支火把。楼子船旋即披上了朦胧的色彩,消融在山峰投来的黑暗里。他默默地随她下到底舱中,看着她点上了太谷风灯。底舱宽敞无比,一片光明。这时候他才看清船壁全是方方的楸木垒起的,坚固得很。舱壁的正中处有一方桌,上供着河神。壁墙上贴着草版年画:一幅《仕女图》;一幅《伍子胥保娘娘》。“娘娘”的旁边有一颗钉,钉上悬挂着一本账。账本为草纸线装,缉得十分规整。翻开来,上面全是蝇头小楷。她对他说那是她的涂鸦。他惊诧不已,不由得为此等才女而抱屈和惋惜。太谷风灯跳荡了一下,船舱里旋即闪了两个光波,透出某种神秘。她泪痕不干地坐着,肩胛耸动得很秀美。他甩了一下发辫,粗黑的辫子如蛇般在他的脖颈里绕了几个圈。他观赏着她,像欣赏一尊悲伤的女菩萨。他身上出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燥热。燥热来得寂静而安详,一扫暴戾之气和兽性,沁入心肺,涌溢出一种幸福感。他平生首次被这种情绪浸泡,顿感一阵晕眩,像步入了茫茫沙漠,手脚软得连灵魂都酥了。
她止了他,乞求地望着他,好一时才说:你答应我,从今再也不当河匪了!他怔了一下,抚摸着她的肌肤,欲火如焚,一口答应。她不信他,郑重地说:你要对天发誓!他冷静下来,略含歉意地说:实话告诉你,就是不为匪你也别想让我当老板,我不会干的!楼子船拴不住我。我是疯惯了的野马,至今为止除你之外谁也没有拴住过我。从今以后,楼子船就停在这里,我疯累了就回来,我要把楼子船变成我的家!
若不是后来发生那件事,他决不会与她同守楼子船的。他原打算诓出钱财之后便带她离开楼子船,他已经离不开她了。过去抢得女人他只过一手,唯有这女人使他吝啬,他容不得别人再动她。他知道这女人就在那一瞬间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没想第二天夜里他回到山寨的时候,一个外号独角龙的家伙已串通弟兄们篡了他的宝座。匪徒们的反叛使他无家可归,万般无奈他只得重返楼子船。
那时候月亮已经开始西沉。像是镶嵌在西天边际的一盏灯,照得河床一览无余。水面上泛着银光,辉煌的样子使人能想象出白昼的一切。
他未曾想到和尚4竟是个旱鸭子,下水后远不是草兰的对手。他明白了女儿在船舷处迟疑的目的。他一下感到自己委屈了女儿,禁不住内疚地咽了一口唾沫。
船上的三个和尚津津有味地看着和尚4悲惨地在水中挣扎。和尚4挣扎的样子十分滑稽,呼救声极像送葬的号子,凄厉中含着对人生的眷恋。和尚4没了声音的时候河水中冒出一串水泡泡。和尚4的一只手在水面上晃动了一下就沉入了河底。他想起了小儿子的那只小手,小儿子的那只小手在他的脑际里又开始无限扩张,玲珑剔透,红色的血液鲜艳夺目。
和尚4沉入河底的时候船上的三个和尚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去救同伙?心想这些玩意儿根本不配当匪!入匪道插香的当儿第一句话就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而这几个鸟人竟然看着自家弟兄丧生而不顾,想来必是乌合之徒!他希望他们都是旱鸭子。他望着水中的女儿,心仿佛在嗓子眼颤动。女儿在灰色的水里沉浮,正在极其困难地让自己死去。女儿激起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烁,晶莹烁烁,如一道道飞舞的银练。女儿为加速死亡,正与生做着十分困苦的拼搏。女儿八岁开始学凫水,目的是与水争斗,船上女人多掌舵。她的奶奶她的母亲皆是被舵把甩入河水中因不会凫水而葬身水腹的。女儿为求生存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水上功夫几次使险恶的水对她无可奈何。可她做梦也未料及由于水性好竟给自己的“求死”增加了难度。
三个和尚望着草兰在水中挣扎的样子非常高兴。天空中的几朵乌云早已被夜风荡尽。月光如洗,三个晃动的光头相互映照,和尚们的面色便闪露出狰狞的青灰色。草兰终于筋疲力尽,击水声逐渐弱了下来。和尚1命令和尚3说:你下去。
和尚3像是早已按捺不住,跃身飞入了水中。和尚3的身子在月光中划出的那条优美的弧线令他惊叹不已,他未想到和尚3的水上功夫如此出类拔萃。他似乎没听到什么声响,和尚3已经划到了草兰跟前,轻轻地举起了草兰,飘飘荡荡地朝楼子船游近。月亮把灰黄的色调泼向和尚3和草兰,给人以梦幻般的印象。和尚3终于划到了船边。和尚1命令和尚2趴下去,然后拽住了他的双脚。和尚2如猴子捞月亮般把身子探下船舷,接过了湿漉漉的草兰。草兰身上的滴水掉进水里,散出有节奏的弹跳声。和尚3“呸呸”地吐着,恶恶地叫骂着什么。和尚1喊着号子用力拉拽和尚2。和尚2变成了一条缆绳,发出疼痛难忍的惨叫声。和尚1接过草兰,放在甲板上。这时候和尚3嚷叫着要上船,和尚2骂咧咧地寻到缆绳,顺了下去。和尚3开始攀登。和尚3终于抓住了船舷,只听他骄傲地“嗨”一声,用双臂支起了身子。不料正当他扬起一条腿上船的当儿,一把篙戳进了他的腹腔。闪亮的篙头在他背后很远的地方闪跳了一下光亮,和尚3惨叫一声,瞪大了不解的双目望着持篙的和尚1,许久,河水里才发出巨大的“扑通”声。
为什么刺死他?和尚2不解地问。和尚1双目透出绿光,阴冷地笑笑,说:事情成功之后,总是以人少为好!这就是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的原因。和尚2怔了片刻,同情地朝水中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水里的和尚3仍在挣扎,如龙搅水般的声响在峡谷间回荡。夜风从水面掠过,卷来了和尚3的血腥气。那时候他很是替他的大儿子担忧,担心和尚3扰乱了大儿子的酣睡。
水面上再次恢复平静的时候,他看到和尚1悄悄拎起了一把利斧。
第二天深夜,他安顿好那个女人之后就手持火把回了山寨。山寨坐落在深山里一处峭壁上,那里原是一座古刹,当初他占山为王时杀了老和尚从此便断了香火。古刹有十数间石房子,隐蔽在茂密的松树林里,站在那峭壁上能望到河的全景,每一条船从此经过皆逃不脱他们的眼睛。那一天他回到山寨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守门的匪徒听到他的叫喊声却不开寨门,而且点亮了火把悬挂出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他一下惊呆了!他认出了他那几个亲信的首级。这时候那个外号独角龙的家伙向他喊话:大哥,你得了那个漂亮妞成了家也就算了吧!你如今有女人又有楼子船,弟兄们一无所有,哪个也不如你。你已当了几年头儿,就是轮流坐庄也该让出交椅了。他一听怒火万丈,挥刀就要杀进去。独角龙在门内大笑,说:大哥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小弟不讲义气了!说完,便放出滚石。滚石如万马奔腾,“轰隆隆”朝下飞滚。他急忙躲在一块巨石下护住了头部。滚石从他的背上飞过,砸伤了双腿,刮去了屁股上的皮肉,他血肉模糊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折腾了一夜的匪徒们正朝死里睡。寨门紧闭。古刹的廓影在树林的隙缝犬牙交错,野狼的嗥叫声隐隐传来。他失望万分地朝山寨望了一眼,便艰难地朝山下爬行。一溜鲜艳的血迹像是一条尾巴随着他的蠕动朝下伸延。
他看到和尚l提起利斧的时候还看了草兰一眼。草兰筋疲力尽地躺在甲板上,洁白的身躯闪跳着月亮那灰灰的光晕,显得丰腴和健美。身下的水渍已成汪,汇成一注向甲板的洼处流淌。船舱里很快响起了水珠的砸击声,这使他联想起从小把女儿撒尿的声响。那时候草兰便在他的幻觉中变成了一个赤肚婴儿,藕似的腿节和肢节,在他的双手中柔软而舒服,“咯咯”的笑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进他的耳膜,他流下了爱怜的泪水。
利斧的寒光使他的幻觉消失,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望了望草兰,草兰很像她的母亲。他觉得这是一种报应。女儿成人之后,做父亲的极少见到女儿的裸体。女儿和妻子年轻时的裸体相仿得让他感到震惊!三十年前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他不知怎么一下就变成了那位老板。他感到十分的颓丧和懊恼!
和尚1止了脚步,双目放出阴鸷的光,对和尚2说:眼下是我们两个对他们父女,这个老家伙不是一般人,如果放了他我们怕不是他的对手。但我们不能杀他,杀死他我们也得不到钱财了。你砍掉他的一条腿,把活做利索一点!
他顿觉有一股冷气从心底冒出,两条腿麻木得像是离开了他的身躯。他未料到这帮家伙竟这般残忍,害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又要废了他。他非常绝望,禁不住大声疾呼:快杀死我!
和尚l阴冷地笑笑,然后胳膊一抡,那利斧“嗖”的一声转了个半圆,寒光在甲板上空如流星一般闪烁。和尚l说:害怕了吧?你只要说出钱财我们就把你投进河水里,省得你皮肉受苦。
他痛苦地闭了双目,很是替自己的求饶感到耻辱。他硬了硬脖颈,突然想起了和尚3的惨死,就对和尚2说:你不要听他的,这家伙心狠手毒,等你把我的腿砍掉后,他也会像除掉刚才那个人一样除掉你的!
和尚2果然警惕地望了望和尚l。和尚1怔了一下,对和尚2说:你不要信他的鬼话。我说过,这老家伙不一般,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先看着他,你去对付那女子吧!和尚1说完看了看躺在甲板上的草兰,淫邪地朝和尚2笑笑,最后咽了口唾沫。
他看出来和尚1已开始对和尚2设圈套,禁不住说:你不要信他的,等你做好事的时候,他的斧头就要落在你身上了!和尚2听到这话迟疑了片刻,突然笑道:你这老家伙想离间我们弟兄的情义,我信吗?
看和尚2抱着草兰淹没在甲板之下,和尚1突然急步走近他,小声说:你误了我的事,我就让你看看他与你女儿困觉。眼下还不晚,你只要说出钱财我立马就杀了他!
船舱里继而响起了草兰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他听得如同炸雷击顶,大吼一声,用后脑勺猛烈地朝桅杆上撞击。他的后脑勺洇出了血,发辫处湿漉漉的。被他头颅撞击的桅杆仍在晃动,女儿的呼喊声仍在他的耳畔缭绕,如刀刻般刻在他的心脏上。他说不清这种报应何时结束,他只想早早地结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