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午十点多,与外科一门之隔的五官科的护理站那边传来一个女人高声大嗓的吵闹声,还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病房里的气味不太好,病房门总是半开着,吵闹声便格外清晰地传进来。
“这哪儿来的纤维喉镜检查费啊,大家说说,我是因为鼓膜穿孔住的院,你们给我做了纤维喉镜的检查,谁给我做的?啥时候做的?说你们乱收费还冤枉你们了?这还有呢,吸氧费?我吸氧了吗?啊,我啥时吸的氧,我是个病人啊,咋整的跟个外人似的,吸没吸氧我都不知道了?”
护士的声音不高,在乱糟糟的应和声中听不太清楚,好像是解释什么。
“我找谁?就找你。”那个女人的声音又高起来,“费是你算的,我就找你,别想推来推去一推了事,怪不得人家说你们一个月几万块钱收入呢,把工资都不当一回事了,难怪呢,你们的钱就是这么来的,都是病人的血汗钱啊。”
我过去看了看,被找麻烦的护士不急不恼,神态安闲,周围围了一群病人和家属,有高高低低的附和声还有嘲弄声,人群里有穿白大褂的走来走去,该干啥干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这时科主任从楼道那头过来了,很和气地对那个女人说:
“有啥问题慢慢说,来,跟我来,到办公室慢慢说。”边说边很友好地拉着那个女人的衣袖,去了主任办公室。
楼道里的人慢慢散了,人们边走边还议论呢:
“到了这种地方还想讲道理?”
“唉,多花点钱病治好了就行了。”
“只怕病没治好,钱倒花光了。”
“不知道这些医生的家里人生不生病?”
议论声渐渐远去,楼道里安静下来,我也回到病房里。
临窗病床上的老太太说;
“过去的人都把医生当菩萨一样敬哩,现在的人心坏了。”
不知是说现在的医生心坏了,还是病人的心坏了,几个人都笑了笑。
医院里巧立名目乱收费的现象大家都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不知是自知蚂蚁撼不动大树呢,还是已经麻木了,抑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牵扯到自身眼前的利益,只要眼前能过得去,就都懒得枉费口舌,除非剜着自己的肉,剜疼了,流着自己的血,眼看流的小脸煞白了,才会辩驳一番,反抗一回,其结果就像挥挥手拍蚊子似的,拍死拍不死赶走了也算数。
“想当年,八国联军是怎么被打跑的?”我心里默想着。
“现在的人都不知怎么了,搭把手就能救条命就是不出手,心啊,凉了。”老太太冷不丁发句感慨。
“现在的人哪像你们那时候啊。”老太太的女儿说。
“我们那时候的人,心善,爱人,认识不认识的,到家门口了吃顿饭,赶路的遇到天黑了住一宿,再见了跟亲戚似的。”
“现在哪敢像你们那时候啊,骗子多着呢,一不小心就会引狼入室,还是生分点吧。”老太太的女儿说。
“骗子?你骗他,他骗你,最后谁把谁骗了?都被骗了,谁也捞不着便宜。”
“就是啊,你说现在的人坏不坏,黄瓜有避孕药,西红柿有催红剂,鸡打生长剂,猪喂瘦肉精,油是地沟里掏的,米是硫磺熏的,连天天都离不开的馒头里都有滑石粉,你说说,你说这怎么回事啊,卖肉的骗了卖菜的,卖菜的骗了卖油的,卖油的再骗卖馍的,骗来骗去这不是骗自己吗?”那对母女谈兴很高地唠叨着,从医院坑人又转到了市井百姓已唠叨碎了的话题。
“人心不古啊,世风日下。”琪琪突然学着谁的腔调来了这么一句逗笑了大家。琪琪的脸上难得地活泛了这么一次。
“是啊,现在的人唯利是图,基本的公德心都被扔烂菜叶似的随意的扔掉了,政府职能部门装聋作哑不作为,等于默认了这种不法行为,习以为常的麻木,使得此风愈演愈烈,□□人都被锤炼成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体了。”我想起网络上的段子,即兴发挥了一下。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向病房移动,科主任带领的查房队伍浩浩荡荡来到琪琪的床前,主管医生用一根手指拨拉了一下琪琪脚上的石膏纱布说,没什么问题可以出院了,回家慢慢养着。
科主任雍容大度地对病房里的人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身后其他人亦步亦趋随着离开。
琪琪听了也没有获得大赦的惊喜,只淡淡地吩咐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琪琪好像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除了心里惦记小丽外应该还有其他事,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天要拨打几次总是没人接听的电话,每次挂了手机都会沉思许久,我心里的疑惑很多,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老公呢?没孩子吗?只是她不说,我也不方便问。这么漂亮的女人,总是这么形单影只,落落寡欢,我总觉得不太协调,什么缘由我却不得而知。
我是个凡人,没有他心通的本领,也不具备天眼通的法力,因而无法看到一只魔爪已悄悄地向她伸了过来。
回到家里我的事情就多了起来,除了陪琪琪聊天,其实更多的时候是陪着默坐以外,收拾家里,买菜做饭。琪琪吃的不多,但很注重营养均衡,我也便跟着沾了光,每日里粮豆果蔬合理搭配,比起我在家里时可谓花样繁多,营养全面,我从心底里希望琪琪能够被我伺候的白白胖胖的,不知是出于寻找成就感还是潜意识里心疼她,可是遗憾的是,我在琪琪身上没有看到任何好的变化,反而她情绪日益低沉,脸色也不好看,整日里无精打采,郁郁不乐。
我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让她如此沉重,如此劳神,如此的与她的条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本不想打听别人的事,尤其是别人隐忍不说的事,那是私密,属于人家个人的最隐秘的东西,可是看着她这样日渐消沉又有些内心不安。
一日在她惯例似的看完时事新闻后,还没及打开网页时,我小心地问她:
“我怎么老看你情绪不高,有什么事吗?”
琪琪抬头看了我一会,淡淡一笑说:
“没什么事。”
可我知道她有事,只是不愿说而已。
吃完晚饭,她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面向窗外,不知是看马路上如流的车辆还是看急匆匆赶路的行人,我能想象她两眼茫然,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男人?女人?父母?情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心里装着一个人,一个对我而言罩着神秘光环,对她而言可能是一个与之血肉相连、生死相关的人吧,不然她不会如此魂不守舍,如此如覆极重之压的。是谁值得她如此牵挂?是谁有幸能令她如此动容?
还不到七点,她就单脚跳到沙发前,打开电视,搜索到中央一套,新闻联播栏目。
我收拾完厨房,去卫生间洗了手,见纸篓里有带血的纸,本想问她例假才过去没几天怎么又来了,出来见她已经盯着电视银屏了,便笑着说;
“还说你不关心时事呢,这新闻联播都成了你的必选节目了。”
她笑笑说:
“没事了就看看。”我帮她把右腿放到沙发上,背靠在贵妃靠背上,这样舒服点。
我坐在沙发另一头,跟她一起观看新闻联播。
四、
琪琪的面容愈显憔悴了,精神也不好,有气无力的,我不知道怎么开解她,对我来讲她就是个谜,我又不能主动去破解它,我不知道她的家人为什么不来看她?从医院回来就一直我俩,琪琪每天都沉默寡言,家里显得很空荡,很冷清,虽然好吃好喝的,我的心情也不觉跟着低落,很压抑。
满一个月了,琪琪的脚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碍,我也该回家了。
我边收拾我的东西,边对琪琪说:
“你老这样,每天都不开心,我看了心里也难受。”
琪琪很难过的样子,不吱声。
“你这样我真是不放心啊,”我说着有些动容,“也不知是不是我照顾的不好,这一个月你没胖反倒瘦了。”
琪琪忙说:
“你说哪了,你把家里收拾的这么干净,又给我做吃做喝的,哪有不好,我当你是老大姐,都舍不得让你走了。”
“那你开心点啊,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条件又这么好。”我说着抬头环顾一圈装修豪华的家。
“我就是最近老没劲,不想动。”琪琪说。
我突然想起卫生间的纸篓:
“我记得你的例假刚过去啊,怎么又来了?”
“我也不知道,歪脚前刚来过,住院的时候又来了,这不才干净没几天又来了。”琪琪不知所以地说。
“啊,你咋不早说。”看她目前的精神状况,再联系她不正常的例假,也许是职业使然,我心里有点,忐忑。
“我在网上查过,说人的情绪起伏,精神状态都会影响生理周期的。”琪琪平平淡淡的说。
我俩都不再说话,我不知她在想什么,我心里翻腾的厉害。
临睡觉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之后对琪琪说:
“身体觉得不舒服就该检查一下。”
“过段时间就好了吧?”琪琪说。
“还是检查一下吧,我有点不放心你啊。”我看着琪琪声音柔和地说。这一个月来,尽管我对她的了解并不多,可不知怎么老是很心疼她,不是因为她漂亮吧,我又不是男人,我跟自己打趣道。
“要检查吗?”琪琪还在犹豫。
“明天去检查一下吧,不然我回去了,你一个人也不方便啊。”我替她决定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琪琪本人更想不到她的天会塌下来。经过一系列的检查,琪琪居然被确诊:宫颈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琪琪懵了,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我不提议她到医院检查,不,如果我早点让她到医院检查一下,或许她还有救,或许,我感到不安,也有些内疚,琪琪年轻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可我在医院工作了这么多年,年龄也比她大这么多,经见的比她多得多,应该能早点发现她的异常,早检查,早发现,早治疗,结果就大相径庭了。
我很矛盾,也很痛苦,真的,虽然我俩素未平生,可人就是怪,我怎么见了她就觉得亲呢,也许是缘分吧,缘分让我们遇到了对方,可是,既然有缘为什么不能结一段好缘呢?一个月以前发现呢,会不会是早期呢?琪琪这一个月状态很不好,可我不知道之前的琪琪是什么状态啊,我老主观地以为琪琪担心小丽的事,琪琪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所以才会闷闷不乐,才会精神萎靡,哪知她早就被恶魔附体了。
尽管我知道琪琪的病不怨我,可我还是有些内疚,内疚让我不安,不安让我恐惧,恐惧让我不忍离开,我要照顾她,至少要等她家里来人了,我再回去。我对自己说。
我扶着失魂落魄的琪琪走进病房,扶她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撩起搭在她脸上的头发,就这么一下,我感觉就这么一会时间,从医生告知诊断结果到现在,也不过两个钟头吧,琪琪似乎一下子就垮了,此刻的琪琪,怎么也无法与我第一眼看到的令人炫目的琪琪相比了。
琪琪脸色灰白,两眼发直,呆呆地望着病房的房顶,好像白白的混凝土楼板上有一只青面獠牙的恶兽,正向她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会吞啮她,又好像那里有一道永远也解不开的几何题,马赛克似的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令人心慌。
良久,琪琪绝望地闭上眼睛,眼角涌出两行浅浅的小溪。
在医生办公室里,主管医生给我详细讲解了琪琪的病情,琪琪现在的情况只能做放疗,而放疗的副作用也是因人而异的,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知能不能扛得住,如果不行就只能对症治疗了,最后医生又说,如果再配合中药调理也许会好些。
我步履沉重地走回病房,看着昏昏欲睡又似醒非醒的琪琪,心里愈加难过。
看着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缓缓流入琪琪的身体,我感到无奈和无助,现在输的液体无非就是些支撑机体的能量,对于癌症,对于琪琪一点治疗效果都没有。其实放疗也很痛苦,有些人反应还很强烈,不知琪琪能不能承受这种痛苦,也不知能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杀灭癌细胞,抑制癌细胞的肆意扩散,从而延长琪琪有限的生命,这些都不得而知。只是琪琪现在的状态太差了,这样对治疗很不利,对她身体更不利,她才三十二岁啊,要让她振作起来,树立信心才对啊。
第三天中午,琪琪只吃了一点就不想吃了,我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即去水房洗碗筷,将琪琪的饭碗放在床头柜上,看着琪琪,琪琪知道我有话对她说也看着我,“琪琪,”原计划我要口若悬河地或者娓娓道来地向琪琪讲一番正视现实,对抗癌魔的大道理,没想到我话未出口声已哽咽,我握着琪琪的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像谁扼住了我的脖子,那时我才知道琪琪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状态,我的头越垂越低,以致完全失声。
“柳姐,”琪琪颤声问道:
“你要走吗?你不会扔下我走了吧?”
我强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无法克制自己,让心底最清亮、最温暖的那一泓湖水如冲堤般倾泻,那天我放任自己的情感,任泪水长流,为病魔的无情,为老天的不公,更为琪琪的不幸。虽然我对琪琪仍然一无所知,只凭她的花容月貌,她的温婉柔美,她的青春妙龄,我也觉得这样的灾难不该降落到她的头上。
良久,我站起身从暖壶里倒了些热水,湿了毛巾帮琪琪擦了脸,而后坐下来,我俩都平静了下来,四目相对,都给了对方一个笑,虽然有些勉强。
“不管心里有多苦,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必须要打起精神来。”经过最初的眩晕和阵痛之后,心里都坦然了许多,那天我俩谈了好多,我告诉琪琪,我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绝不会撇下你的。
“我就知道老天还是心疼我的,把你送到我跟前,要你陪着我。”琪琪笑了,这是这几天来琪琪第一次笑,接着又哭了:
“老天一定是要惩罚我,这是报应啊。”帮琪琪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听得出来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说来只一周的时间琪琪就走出了乌云压顶般的阴影,真是一个理性的,外柔内刚勇于面对的女子,我感到十分的欣慰。
这次住的是单间病房,虽然不大,但是有卫生间,有衣柜,有电视,还是蛮不错的。暂时不用的东西都收在柜子里,病房里显得干净整洁。我买了一个带电炉的小锅,平时放在柜子里,护士走了以后拿出来做点简单的饭,比如熬稀饭,煮点面条。还好放疗的副作用不是太大,至少可以承受,每天做完放疗回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输液,一天输六、七瓶,都是些护肝的,护胃的,平衡电解质的,还有人体每天必须的一些营养素,有时下午三、四点就输完了,有时要输到晚上八、九点钟,中药是医院中药房熬好了装在袋子里的,拿回来热热就能喝。本来放疗就恶心,加上中药的刺激,每天胃里都不舒服,不过琪琪真是个要强的女人,实在难受的不行,就闭眼躺着,什么时候那个劲过去了,再起来,吃东西也很勉强,但她会吐完了再吃,好像较劲似的,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难受,同时也感到欣慰,虽然不知道是谁在支撑着她的意志,只要她不放弃,只要她有求生的欲望,她就不会倒下。
这也是一家三甲医院,是以妇科专长的专科医院。有了病到最好的医院去,才能放心,这是病人的普遍心理,也是医院医者为大的资本。前日,主管医生告诉我,有一种营养素是进口的,效果特别好,一瓶800多,要不要用?我思虑再三拿不定主意。媒体曾经有过一个报道:一种抗生素成本才几毛钱,通过几道营销渠道,到了病患者手里已经变成上百块钱了,上百倍的增长啊,还有一些器械、材料什么的,国产的和进口的作用和效果完全一样,比如心脏支架,国产的出厂价不过三百元,给病人用的时候就是两万七千元,进口的到岸价不过七百六十元,给病人的售价是三万八千元,这是什么概念啊,都说效果是一样样的,不一样的只是医院的利润和病人的感觉罢了,举一反三,推而广之,道理应该是一样的。
思而虑之,在医院工作多年的我还是告诉医生,那就用吧。我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会有奇迹发生,也许这种药,只是这种药药效果然神奇,能让琪琪的身体好起来,能让她有与病魔抗争的资本,那样,也许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在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些念头的时候,我的心里是虚的,就像明明知道望梅不能解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