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晌,芷华立起,在房中来回疾走,从脚步的匆忙,就露出她心中的忐忑。忽然面壁,忽然走出门口,又转回来,最末向淑敏高举双手,精神奋张似欲有言,却又悄然走开。良久又走过来,坐在淑敏身边,搓着手儿发怔。淑敏看着她那举止失措的样儿,心中又暗暗惭愧,觉得是自己把她逼成这样,后悔不该多说。又回想自己说明白萍下落的原因,是由于一种可羞耻的私心,更觉不安。正在这时,忽听芷华在旁边作声,却因喉音于涩,咳嗽了一下,才又道:“淑妹我下决心了,我为保全仲膺,一定要隔绝白萍。白萍未必来抗我们,我原有些把握,不过总不能放心,只可想个进一步的方法,教仲膺更得到安全,可要淑妹你给我帮忙。”淑敏道:“我是局外人,怎能帮忙呢?”芷华道:“方才你曾说白萍向一位女士求爱,那位女士想是你的朋友了。”淑敏脸上一红,只点了点头。芷华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么就求你竭力从中撮合,使他们成为事实。一来我很希望白萍得到家室之乐,二来也可以收束他的身心,不致再和我们作耍,使仲膺的幸福有一层保障,这岂非一举两得?妹妹你为看顾我,就替他们撮合成功吧。”淑敏听到这里,只觉心弦一阵乱颤,知道自己左挪右闪的,似乎逼着芷华说出这话。如今达到目的,芷华这样来要求自己了,倒又想不起如何答复,竭力抑制着跳动的心房。漫应了一声。芷华又道:“那位女士,和你感情极好么?”淑敏又“哼”了一声,芷华道:“这件事对我关系很重,妹妹到底肯不肯答应我?”淑敏这时神经大震,已不敢再看芷华的脸,只低下头把她的手拉住,叫道:“芷华姐,你的意思,以为白萍此际有了爱人,是于你有益的么?”芷华道:“他有了爱人,至少可以忘掉我们,我们便得苟安。”淑敏道:“这样说,白萍现在的爱人,并不是你所恨的?”芷华道:“岂止不恨,我因为仲赝的原故,还要感激呢。”淑敏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突然颤声道:“芷华姐,你原谅我,实和你说,白萍所追求的人,就是我,他曾向我求爱来。”芷华听着,叫道:“哦,你呀。”就睁着两眼。不再言语。淑敏羞得倒入芷华怀里。低声道:“姐姐,听我述说,我自从入电影公司,和白萍结成朋友,只知道他名叫林海风。以前只有友谊。前几天他忽然向我求起爱来。我并没甚理会,从昨天才发现他是白萍。我想起去年你在我家,为他急成那样,并且在报纸登了广告,寻他都不肯来看一趟,就着实责备他一顿,和他绝交了。”芷华战栗着道:“他没有分辩么?”淑敏道:“他只喊着冤枉,说是。”芷华忽然掩住淑敏的口,惨呼道:“你不必说,我再禁不住这感触。现在我怕知道他的。为仲膺我不能。”说着喘息半晌,自叹道:“我要负心到底了,问出白萍的苦恼,我能怎样?还是不知道的好。”又怔了许久,才转向淑敏道:“现在我不敢晓得白萍的事。妹妹,不说也罢,我现在一心只为仲膺,宁可错下去,不回头了。妹妹,既是白萍对你求爱,你不要绝他太甚。他也可怜,你若不很讨厌,就给他些精神上的安慰吧。再说我敢保证,他绝不是浮薄的人。”淑敏不答,只微微摇头。芷华道:“你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肯和他接近么?”淑敏还低首无言。芷华道:“我已是边太太了,并且我的私心,希望你能允了他。方才从你口里,知道他已和那周梅君分散,如今他的身心正无归着,只要念头一转,我和仲膺就不堪设想,所以我方才求你替他撮合,就为管束他不向我们生心啊。如今既明白他的对象是你,那更使我放心。央求你与他结合了吧。只要你成了林夫人,我边家的幸福就永远保持了,何况我以先对白萍有许多缺陷。妹妹,你不要骂我把野猪还愿,若暗地成就你们这对配偶,使白萍得着快乐,我也稍补遗憾,得以安心。妹妹,若是白萍为人不堪,我也不忍教你牺牲一世幸福。他本是个极好的男子,和你正是一对壁人。妹妹你细想想,可以依了我吧?”淑敏羞得脸儿似大红布一样,心里突突乱跳,前恩后想,觉得自己当初与白萍原生过爱情,已然要走上热恋之途,不想昨天因发现他的真实名姓,因误会突然寒心,及至和芷华见面,不肯谈起白萍,原在情理之中。不过昨夜芷华对自己忏悔,说明旧事,才知道罪过不在白萍,已然完全原谅。当时他两人的隐情,几乎全在自己心中,就该向芷华说破,但自己竟犹疑不言。当时不知怎的,这时想起来,岂不是恐给他们解释开了,芷华去和白萍重圆,但自己为什么怕他们重圆呢?分明是情欲在那里作祟,要把白萍据为已有。以后一步一步,都是由着私欲鼓动,处处不自觉的都似用着手段,直到现在,突然把白萍和自己的秘事宣布出来,也似出于有心。因为白萍是芷华的前夫自己不好意思直接结合,展转逼到分际,要芷华亲口赞成得个地步,细想来直像有计划的阴谋。
淑敏一加回想,不禁身上出了冷汗,自思原未如此用心,至于怎么走上这条路来,连自己也有些迷离惝恍,任是惭愧,也悔不来,任是后悔,也说不出。芷华又在旁苦苦相劝,淑敏心中更乱。但想到芷华的话,似乎必得白萍别成婚配,他夫妇方得安心。在现在情形之下,只可将差就错,与白萍相爱,倒是两全之计,不如答应了吧。若此时做态不允,日后白萍再相纠缠,万一不忍推拒,那时倒难见芷华。怎如这时光明磊落,说个痛快?但这种话又不好答出口来。正在为难,芷华又劝道:“妹妹你不必顾及以前的事,现在只当白萍是和我毫无关系的男友,我替你介绍作媒。只就他那人品,我这情面,料想你不致回绝,所差的不过白萍那方面我不能出头,好在他已向你求过爱。你初次虽无表示,他二次必然还来,只消你一点头儿就成功咧。”淑敏听着,突然又转一念,想到男子心性善变,万一我今日许了芷华,日后白萍却不来向我求婚,那岂不是天大的没趣?心下这一犹疑,便仍佯羞不语。芷华见她这种情形,又怕淑敏另有隐衷,不便相逼太甚,也沉寂下来。
正在这时候,忽见仲膺携着许多东西入室,二人只得各自搁起心事,故作从容,相对说了半天闲话。仲膺夫妇重申挽留之意,淑敏决意次日必行。到了十点钟后,淑敏因当夜是他们新婚第一日,好夜良宵,千金一刻的光阴,怎好打扰?便推辞倦乏,要回房安歇。芷华亲身把她送过去,又悄悄道:“妹妹,方才我和你商量的事,到底怎样?请你回我一句。”淑敏忍不住笑道:“你怎这样性急呢?天底做媒的,谁像你这般十万火急?比问官追口供还厉害。”芷华道:“你是不知道啊,我事关切己,如何不急?”淑敏道:“便是急,也不争这一夜,你只回你的洞房去,尽和我打扰作甚么?”芷华领略她育中之意,知道她暗示明天答复,想是要把这一夜作犹豫期间。便道:“妹妹,并非我性急,等不过这一夜,实在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我方可安枕而卧啊。现在你既许了过今夜给我回话,可不要骗我。”淑敏假作诧异道:“我何尝说明天回复你来?”芷华道:“你不必再呕我了,还不够我受的?妹妹,我固然深知你的性情,向来没普通女子的俗气,不过这事或者你羞于出口,那么明天你回复我的时候,不必说话,你起身,我必送到车站,临别时,我向你伸过手去,你若允许和白萍结婚,就与我握手,若不肯就不握也罢,我只从你手上等待答复。我的隐衷已完全说明,请你仔细斟酌。但我绝不是强迫你牺牲,即使你拒绝了,我也不恼。妹妹,咱们就这样约定,明天车站上,别忘了。”淑敏点首无言,表示默允。又推芷华道:“你快去吧,我不客气,明天恭候你送到车站。”说着推得芷华出门,立刻把门关上。
自己坐在床边,精神飞越的寻思许久,直坐到半夜,方才睡下。但仍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只把这件事反复思量。有时决意明天应允芷华了,又转念怕被芷华暗笑,更怕被白萍弃舍。思来想去,待要向芷华颟顸下去,又恐芷华把自己的颟顸态度,误认作拒绝。一来眼前使她失望,二来自己和白萍倘然结合,岂不使芷华认为反复失信?因此思绪愈来愈纷,直把脑中都搅昏乱,也未得个决定。到天明时,就这样昏然睡着,清晨八点多就醒了,开了房门,听了听悄无声息,料想芷华夫妇,尚在春梦之中,便自下楼唤醒仆妇,打来脸水,洗漱毕。草草梳妆,就出门到街上吸些空气,清醒脑筋。因为时限已追,无可迟延,必须在这极短的两点钟内,运用思力,好决定如何答复芷华。当时在街上走了一转,又坐车到明星照像馆,把预定的照片取得,藏在身上,又回到芷华家里,已费了将近一点钟时间,依然主见毫无。进门回到楼上,芷华夫妇业已起床,正在梳洗。芷华问淑敏哪里去来?淑敏只说到街上散步。
少时同进晨餐,淑敏满怀心事,神思惘惘,哪里吃得下去?草草食用少许。仲庸却是兴致勃勃,高谈阔论,和芷华商议,三五日后也到北京作蜜月旅行。芷华只漫应着,把目光注定淑敏,想从她神色上探出消息。见淑敏双眉紧蹙,坐立不安,不禁暗自心中忐忑。但当面不能询问,只得怀着鬼胎,静待时间的解决。
早餐后,仲膺看壁上挂钟,将到火车开行时候,便去唤来一辆汽车。夫妇二人,携着礼物,亲送淑敏登车。芷华拦阻仲膺不必同去,淑敏也谦让着。仲膺执意要去,只好同行。淑敏到这分际,还在踌躇未定,在汽车中急得香汗淫淫,只盼汽车走得慢些,容她细作末一步的思索。可恨仲膺好似怕冷淡了佳客,不住的絮絮攀谈,思绪都被扰乱。偏那汽车跑得又快。转眼已停在车站之前。三人下车,仲膺提着礼物,买得了票,一同入站。芷华果然守着昨夜约言,便是仲膺离开面前,也不和淑敏多话。可是淑敏心头的小鹿,早七上八下地撞起来。及至上了车,仲膺给她寻了极舒适的座位,又把礼物安置在顶架之上。这时距离开车钟点已近,仲膺又谢了她远来的盛意。淑敏心忙意乱,不知所答,芷华也只在一边搭讪着出神。突然窗外鸣笛一声,淑敏忙立起道:“车要开了,快请下去。”仲膺要扶着芷华走出,芷华在仓促中,伸手向淑敏道:“妹妹,再见。”淑敏心里只怕他们下不去车,抬头一看,恰望见芷华满面希望的神色。满车送客的人都已纷纷下去,芷华还自不动。淑敏急迫之下,一时神智茫然,不自主的把手伸出,才和芷华的手接触,忽然明白,自思这一伸手,不是表示允许那件事了么?百忙中想要把手缩回,已来不及。芷华把她手指握了一下,匆匆说了声“谢谢你,再见。”就转身随仲膺跑下车去。淑敏羞得不堪,似觉做了一场大梦。车已渐渐开了,见窗外仲膺夫妇,都扬巾相送。芷华却带着满面笑容,微微点首。淑敏跟躇之间,车已渐行渐远。
出了站台,方才凝神自思,觉得这事弄得卤莽,怎就糊里糊涂和她握起手来,这不是画下招供了么?一会儿又引以自慰,以为这样解决,倒比吞吐不决的好。只要自己略有表示,白萍定能向我乞怜,我既得了芷华的恳求,和他结婚,才是心安理得。便把将来的甜蜜光阴,预算了一遍,不禁喜上眉梢,当时一路无话。
到了北京,一直回到家中,见静俏无人,便问仆妇,才知道祁玲和式莲式欧,都到北海看什么展览会去了。就自沐浴,换了家常薄纱短衣,在庭中独纳夕凉,等到天色将晚。他们方才回来。祁玲见面便突叫道:“你在天津吃了好东西来了?”淑敏道:“你不要闹,芷华给我买了许多东西。都捎了来,你尽管吃去。”式欧问道:“那位新郎边先生,是怎样个人,你瞧见么?”淑敏笑道,“怎会没瞧见?真是貌似潘安,才如子建,世界上第一的好男子。”式欧道:“是么?”淑敏道:“是不是,有你什么?即或他丑如妖精,蠢如鹿豕,芷华也不会抛了他来嫁你。”式欧因式莲在旁,忙向淑敏使个眼色,道:“你胡说,我们都受过芷华的好处,谁不盼她嫁个好丈夫,得到幸福?”淑敏也自悔失言,忙掩饰道:这位边先生的确很好。”说着向式莲道:“芷华不是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喜事,你这学生连札儿也不送,岂有此理。”式莲望着式欧,忍俊不禁的笑起来,式欧也笑。淑敏瞧着奇怪,忙问道:“你们笑什么?”式欧道:“我先问你,你在芷华那里,看了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淑敏愕然一怔,道:“哦,我明白了,式莲必是又给芷华送去礼物,那何许人就。”式欧笑道:“对了,何许人就是莲妹。”淑敏望着式莲道:“你怎弄这玄虚,再说为什么不明着寄去,偏又鬼鬼祟祟?”式莲还未说话,式欧已代答道:“就是前天你上车站去了,我才把芷华结婚的事,对莲妹说。她立刻就急了。以为这是报答芷华的机会,怎能轻轻放过?必得重重的送一份厚礼,良心才下得去。”淑敏点头道:“要说芷华对式莲,真是热心,以前种种帮忙且不必说,只就最近,芷华挺身去和式莲的令叔余亦舒交涉,给式莲争来一笔巨款,旁人谁肯这样出力?怎能不念她的好处?”式欧接着道;“是啊,莲妹就因为这个,想要亲身到天津贺喜,我在旁劝说,芷华既和你感情深厚,又知道你住在这里,她竟然单请淑敏,而不给你个信儿,其中必有隐衷。你一来不要恼她,二来也不要贸然前去,给她不好意思。反正等淑敏回来,就可知道她的细情了。式莲听了我的劝告,才商议寄些礼物去。依式莲的意愚,多多益善,就出去花了千多块钱,买了几样东西。又怕芷华不肯收受,再退回来,使弄个狡狯,捏造名字,教她欲退无从。本要写无名氏,但怕邮局不肯收寄,便写了何许人三个字。因为一个姓何的人,号叫许人,倒在情理之中。并且连我们发信住址,也是假的。”料想芷华接到,不定怎样纳闷,你把她的情形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