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暗想只为式莲开了这番玩笑,使芷华疑到白萍身上,因而鬼使神差的缠上自已,弄成这个局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若无式莲此举,芷华不致生出许多顾虑,更不致逼我说出白萍,芷华怎会。无故给我和白萍撮合?看起来式莲隐名送礼,直似不为向芷华酬恩,而是给白萍引线,这事岂非冥冥中有所主使?自己和白萍的婚事,或者竟是天缘注定,不然怎会有这奇巧的事昵?想着不由面红心跳。但仍抑制着答道:“芷华!好纳闷呢,猜了许久,绝没猜到式莲身上,倒误赖是白萍呢。明天我写信去告诉,打破了这闷葫芦。”式莲道:“妹妹,万别教她明白是我,芷华的脾气,我深知道,若晓得是我,定又送回来,那有多么没趣。”这时祁玲插口道:“淑敏前天骂了白萍一顿,到天津见了芷华,也该看出些风色,到底他两人的决裂,该归罪于谁?”淑敏顿足道:“咳!我错怪那林白萍。以前我是成见太深,就给他个风雷火暴。哪知前天芷华和我谈起心事,才知道芷华错误在先,白萍便有过当的举动,也是芷华造成的结果,我真后悔太卤莽了。”式欧道:“我不信芷华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错误的事。再说夫妻间原该互相原谅,若没有大过错,绝不致闹成离散,芷华能有意外的坏处么?你说说教我明白。”淑敏摇头道:“我要替芷华保守秘密。只能再说一句,便是虽然芷华错误在先,不过白萍很可以原谅。他却一直狠着心肠,毫不转圜,把芷华陷入绝境,也未免太过。”祁玲道:无论谁是谁非,现在芷华嫁人,总算两下扯直了。咱们放下远的说近的,你这时知道前天是把白萍冤枉了?”淑敏点头。祁玲又道:“当然也对他谅解了?”淑敏道:“既知道冤枉了他,还有什么不谅解?”祁玲笑道:“小姐亲口下了赦旨,我才敢说,昨天白萍派人来,把我请到公司里,志志诚诚的对我说,淑敏小姐。”淑敏听着,知道必是关于自己的事,因式欧式莲在旁,不愿被他俩晓得秘密,就掩了耳朵道:“又是你多操闲心,少说这个,我不高兴听。”说着向祁玲使个眼色,祁玲一笑,便自住口。淑敏又对式莲谈了些芷华的情况,式莲欣慰道:“从我认识芷华,就看她孤苦伶仃,很是可怜,如今算得了着落。听你说她的先生这样好,真是上天有眼。论起芷华存心的忠厚,待人的亲热,自然该得着幸福,谁听见能不替她喜欢?我也不问是姓林的是姓边的,只要能教芷华快乐的,我就承认是她的丈夫。”式欧笑道:“人家结婚,还用得着你承认?”式莲道:“那可不然,芷华是我的老师,她丈夫岂不也是我的老师?你上次不是说过,某大学里的教授,要和一位女学生结婚,恰巧有个男生,也想娶那女学生,见要被老师捷足先得,便设法抵制,联合了许多同学,群起向那教授交涉,逼他和那女生解除婚约,否则大家加以驱逐。那教授既怕学生,又要保全饭碗,居然唯唯如命,和那女生解约,这不是个先例么?我这学生,若不承认,芷华也得屈服。”淑敏笑道;“式莲。你想想,那学生的反对,是为图娶师母,你的不承认,难道也是和老师争所爱么?”式莲“呸”了一声,一道:“你是狗嘴不吐象牙,我离开你。”说着就向前院去了。淑敏向式欧道:“她走了,你还不快跟着去?”式欧道:“你们耍笑,总是把我遭秧,何苦呢。”淑敏见他不走,就倒在竹椅上,闭了眼不理他。式欧和祁玲搭讪着说了几句,才自走去。
淑敏见面前只剩下祁玲一人,便想问她白萍的事。但自觉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等她自说。哪知祁玲故作狡狯,静似忘了方才的碴儿,再不提起。过了好久,淑敏有些忍不住,便用话引道:“电影公司你还去么?”祁玲不答,只“哼”了一声。淑敏又道:“我前天已说了决裂的话,绝不去了。”祁玲又“哈”了一声。淑敏道:“他们要求你挽劝我,你可不要管。”祁玲又点点头。淑敏生气道:“你犯了什么病,和我装模作样?”祁玲格格笑道:“咱俩是谁装模作样?你要教我接着方才的话告诉你,就痛快说吧,何必绕这些弯?我早知你等不得了,故意呕呕你。”淑敏被她几句话说中心思,不禁羞了,就整着脸儿,立起便走。道:“你别拿我开心,什么事,我等不得?”祁玲连忙拉住笑道:“小姑娘,这又恼了,哪儿来的这大气?本来我犯不上央告你,谁教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呢。’说着把淑敏又按在椅上,道:“我和你说吧,昨天白萍请了我去,他说淑敏小姐,虽因误会责备我,我毫不怨她,倒佩服她对朋友的热心。不过我的苦衷,因为种种关系,实在不能吐露,只可任受淑敏的轻视,甘心屈枉到底。以后料想淑敏不肯到公司来了,我也不敢再去探望,惹她生气。如今我唯一的希望,但盼淑敏万一回心转意,能原谅我的苦衷,仍认我作朋友。我虽然知道未必有此一日。但我从现在,直到五年、十年、二十年,以至老死,我总要盼望有这一日到来。并且从今以后,除了淑敏以外,再不和女子接近。”说到这里,向淑敏一看,见她粉颈低垂,把手腕遮了眼睛,不禁暗自点头。又接着道:“白萍又和我说,我也不敢向淑敏有什么表示,现在都住在一个城市中,倘然淑敏要原谅了我,还能知道消息。日后若有一方离开北平,我的希望岂不绝了?所以我要求祁小姐一件事,祁小姐是常和淑敏同住的,以后我无论移居哪里,总要写信向祁小姐报告住址。你几时若见淑敏有了原谅我的意思,就赏给我一个信儿。我便是在天涯海角,也要飞到她的面前。”说着就叫道:“你看他的心多么恳切呀?”淑敏半晌才颤声道:“底下怎样,你说。”祁玲道:“我回答他说。我本是在淑敏家寄住,不定几时便要回天津去。何况淑敏又到了出嫁年龄,你这希望,怎能保持到若干年后?或者几个月内,便变了局面,你的话不是白说了么?他叹息着,又求我替他设法。我虽然很可怜他,但因这事内容复杂,不易为力,只答应他在你未嫁我未走以前,遇机会给他通信。他还央求我无数的话,我也都当了耳旁风,料着绝没希望。本来你小姐的性儿,何时有个回头呢?谁想天从人愿,竟有这样巧事。他昨天才央告了我,你今天从天津回来,居然改变了态度,不仅对他原谅,而且一切后悔了,这正是白萍梦想不到的喜事。我更想不到受他之托,只一天就得了结果,我应该立刻对他践约。淑小姐,我现在就打电话把他唤来。”说着回身便走,淑敏跳起,赶上把她拉住道:“你敢去?就是你讨厌,多管闲事,拿我送人情,可不成。”祁玲笑道:“你少和我来这一套,我真讨厌么?未必吧。”淑敏顿足道:“我只不许你多管。”祁玲道:“岂有此理,你没听过大戏《乌盆计》,包老爷打错了张别古,还赏些银子呢。你错怪了白萍,若这样含糊下去,未免不在理上。”淑敏道:“不在理上,又该如何?那么我也赏他二两银子。”祁玲笑道:“只要把他叫来,安慰几句,比万两黄金还值得多呢。”淑敏道:“放屁,你要多管,我一定给你个没面子。”祁玲道:“我既许了人家,绝不能失信。你给我面子里子,我都不管。”淑敏整着脸儿道:“你再这样,我要急了,说什么现在也不准你去。”祁玲道:“你尽自拦我,也得容我卸责呀。”淑敏忽的嫣然一笑道:“我的傻姐姐,咱们不许拿他开开心,明天一同到公司去,出其不意,吓他一跳。比你现在闻风报信,不分外有趣么?”祁玲听了,抿着嘴点头道:“哦哦,我可不是傻了,还怕你不肯教他来,哪知你的小心眼儿,早惦着自己去咧。”说着“格格”笑了一阵。淑敏被她取笑,羞极生恼,赶着祁玲不依。闹了半晌,还是祁玲向她服了软儿,又请她饭后去看电影,方才完事。
饭后,二人果然出去,看了电影回来,夜中激敏自己回房安寝,灯前坐着思想觉得明天若去和白萍见面。无异于给他个极明显的暗示,恐怕他心中蕴蓄的热情,将一发而不可遏,在最近必有表示,自己既答应了芷华,前途已不必犹疑。不过对付白萍,却要有个计较。便把从天津带回的那张白萍照片取出,拆开夹纸,又寻出在芷华所存原本上所抄的白萍笔迹,用毛笔照录在照片背面,重将夹纸夹好,再在照片正面,写上“芷华贤妹惠存。林白萍周梅君谨赠摄于某某日”等字样,完全和原片模样相同,只是笔迹相异。细瞧了瞧,暗自好笑,就丢到写字台抽屉里,方才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起床梳洗才毕,祁玲已光头净面,衣服齐整,跑了来道:“我来陪王伴驾,要到公司,可够时候了。”淑敏笑道:“我今天不高兴,不想去了,你自己请吧。”祁玲道:“别装着玩儿,发昏当不了死,快随我去。你也得讲理,小姐一发脾气,不愿再上公司,我也随着不去。昨天小姐又一高兴,下了命令,我这小丫环,今天五更天就起来,只怕误了差使。这时你要变卦,我可不能饶你。”淑敏笑道:“瞧你这急劲儿,莫不你是条饿狗,公司里预备下骨头,引得你着忙。”祁玲方要反口相稽,忽又改笑容道:“看着,公司里倒是有引人的骨头,可不定引咱俩谁呢。”淑敏脸上一红,假装没有听见,倒拿起一本书来,徐徐浏览,意态非常逍闲。祁玲着急道:“你是诚心呕我啊,昨天说得牙清口白,这时又装没事人儿,到底公司去不去?”淑敏微笑不答。祁玲把她手里的书抢过丢在地下,道:“你要这脆骨软筋,要惹我收拾你呀。”说着举手作式,向淑敏的肩窝抓搔。淑敏生性怕痒,用手支拒着,笑叫道:“祁姐,祁姐,别闹。”祁玲生气道:“你还敢和我装着玩儿?”淑敏央告道:“不敢,不敢,算我怕你,别动手动脚的,这么大的人,有话坐下慢慢说。”祁玲坐在她对面,道:“你痛快说,现在到公司去不?”淑敏淡淡的望了祁玲一眼道:“那在乎你咧。”祁玲愕然道:“闹了半天,怎又拉到我身上来?”淑敏道:“我有个要求,你依了我就去,不然你自己请便。”祁玲道:“好孩子,真能转轴儿,昨天你自己说要去的,隔了一夜,就又出了花样,无故牵扯上我,这里面压根儿没我的事,你讹我怎的?”淑敏道:“我先问你,你是和我近呢,还是和林白萍近?”祁玲“呸”了一声道:“这不是淡话,他关我屁事,会和他近?”淑敏点头道:“自然你和我近,我也明白。可是你私通外国,住在我家里,给他当奸细。”祁玲道:“我凭什么给他当奸细?”淑敏撇着嘴儿笑道:“你和他约定,探听我的情形传风递信,还不是奸细么?这回信儿虽没递出去,倒进一步把我献出去了。回头到了公司,一定向白萍报功,言说我已把淑敏挟带了来交纳,把我送了人情。再说我一切的情形,你更要完全报告给他。”祁玲听到这里,忙道:“你这人太会胡缠,我受姓林的嘱托,所以答应他的原因,全看在你的身上,要不然,我才不管呢。”淑敏摇头道:“呸呸!我不知情,反正你和旁人背地算计我,就犯了卖友求荣的条款。”祁玲道:“你说我卖友求荣,我有什么荣可得?”淑敏笑道:“那可说不定,巴结好公司经理大人,将来拍片子,派你主角,加你薪水,举你电影皇后,岂不都是意中的事?”祁玲听她的话,越说越来得难听,不禁气起来道:“你这不是骂人?大清早起,无故惹气,我若不为陪你小姐高兴,谁认得公司门朝着哪方?这会儿又说我巴结经理咧。少说闲话,从此你爱去不去,我算知道没有好人走的道儿,以后永远不管你们的事。”说着真气得变了颜色。淑敏只是嘻嘻的笑道:“阿弥陀佛,我只求你不管。不过你嘴里尽管这样说,暗地里背着我,照样和白萍通气。”祁玲道:“你真血口喷人,说的我成了贱骨肉了,怎就非得和他通气?从此以后,我本不想作什么女明星,很可以不到公司去,永远不见白萍的面。就是再去,也绝不再和他说一句话。”淑敏立起道:“你真能不和他说话,我就不疑心了。”祁玲道:“我不管你,反正我伤心透了,管闲事,落不是。除了关乎影片的正经以外,若和他说一句话,尤其是关于你的话,只要说一句,就教我舌上长疔。”敏淑忽然跳脚大笑道:“祁姐,我的好姐姐,够了够了,我是呕你,你别真生气。方才我向你说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求你不要把我的意思,告诉白萍。如今你既立誓不和他说话,那更妥当,我加倍放心了。姐姐,咱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快上公司去吧。”说着拿起遮日小伞,拉着祁玲便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