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上楼,见仲膺早已回来,正和芷华面面相观,咄咄称怪,床上却放着个拆开的布包。芷华一见淑敏,就叫道:“淑妹,你来,瞧这事怪不怪?”淑敏忙问何事,芷华指着床上道:“你瞧,方才不是说有个何许人从北京寄来包裹,仲膺从邮局取回,竟是很贵重的礼物。”淑敏看时,那布包内还垫着许多软纸,里面是两匹极时兴的艳色纱绸;另外两个小匣,一匣内是一对翡翠戒指,颜色湛碧,质地晶洁,料着价值不小,一匣内是一副钻石耳环,做得也很工致。”仲膺道:“这真闷坏人了,我遍想也记不起北京有什么戚友。”芷华道:“再说这东西正在今天寄到,分明是贺礼,可是咱们结婚的消息,绝没声张,而且寄到北京的请帖也只淑敏一份,难道这东西是淑妹寄来?”淑敏摇头道:“我的菲仪,昨天随身带来,这个可不敢冒认。”口里说着,心里却想,那份请帖,看见的有式欧祁玲白萍三个,这份礼物,必不出他们三人。但祁玲与芷华毫无交谊,定不会有此厚礼,式欧送芷华的礼物,也已由自己带来,绝不会送个重份,如此算来,定是白萍故弄狡狯。但这事若果是白萍所为,也自没甚意味,你既把芷华推给仲膺,就是和他们义断恩绝,应该置身局外,任他们如何,不加闻问,那才是大丈夫的磊落行为。何必还自黏缠,听见他们结婚,又送来许多贵重礼物?芷华若不知是你,这件事便毫无意义,岂非多此一举?若知道是你,简直给她更添许多难过。总而言之,此事果出白萍所为,除了教人讨厌,绝无道理可言。淑敏虽这样想,但口里不能说出,只可随着他们装作诧异。芷华猜想了一会,忽然好似有所感触,默默如有所思,面色立刻惨淡起来。仲膺却不觉怎的,以不了了之,把礼物收到箧中,姑置不谈。过了一会,便来了四五个男女客人,芷华也只得打着精神酬应。直忙到晚饭过后。众客辞去,又只剩下淑敏。淑敏便说起次日午后,便要回北京。芷华竭力挽留她再住几日,淑敏执意不肯。芷华无法,便教仲膺上街去买食物土仪,预备赠与淑敏。仲膺穿上外衣走了。
芷华和淑敏相对谈话,过了一会,忽然又谈到何许人的奇怪礼物。芷华凄然半晌道:“淑妹,你能猜出这礼物是谁寄来的么?”淑敏摇头道:“我如何猜得出?”芷华叹道:“我倒有些悟会了,你想,凭空无故的,谁肯送这样厚札?据我看啊。”说着沉了一沉,又道:“一定是白萍在北京了。”淑敏悚然一惊道。“你何以见得?他不是在南方么?而且他便在北京,既然另有妻室,何必再和你牵缠?再说你结婚的消息很秘密,他怎能知道呢?一芷华道:“固然不明白的地方很多,只我觉着,除了他以外并无他人。”淑敏暗想芷华猜得果然近似,便道:我看却未必然。倘然是他,他送这些东西,又是何意呢?”芷华想了想道:“这是一种柔软的报复啊?”芷华说到报复二字,浑身的肌肉都颤动了一下。接着又道:“也是无形给我个通知,表示你和边某人结婚,我已完全晓得了。”淑敏道:“这恐怕是你神经过敏,而且他便是如此,也未必有甚恶意呀。”芷华耸肩道:“恶意呢,未必有。善意能有么?妹妹你是知道的,我做过对不住他的事,因为惭愧,便时常恐惧。并且他自从绝裾而去,始终不肯回头,加以在外面另行娶妻,这都是不肯恕我的表示。如今再听说我和仲膺正式结婚,料想更不能原谅我了。现在他不必有什么狠毒的报复,便是轻轻开个玩笑,也足以把我毁了。”淑敏道:“他已是有妇之夫,有什么权力和你捣乱?”芷华道:“不在那些,这其中原谈不到权力。只就目前说,譬如这时证明这礼物是白萍所寄,仲膺和我的精神上,要受何等打击?我们夫妇间,从此要被愁云惨雾笼罩,终身不易解脱。便是我能不放在心上,仲膺却未必能啊。再进一步说,倘然白萍这时宛然出现,他不必向我们交涉,我们的新夫妇关系,就得立时解除。这变局能使仲膺发狂,使我自杀呀。我昨天还把性命看得极轻,今天却因仲膺的原故,只能委曲求全咧。”淑敏道:“你想得太深,即便白萍开玩笑,你手里有他的结婚照片,和那封信件,有何见不得他?更谈不到什么性命,这我真不明白。”芷华道:“你是没设身处地,所以看成无关紧要,这样说你就能了然了。不管白萍现在如何,即使他娶了三妻四妾,但是我和仲膺的婚姻,依然结合在见不得他的地位上。白萍没有音信,我们是美满姻缘,白萍只要一出现到我们面前,我们因良心上的趋使,只可自动的解除一切,还能在他眼底下得到快乐光阴么?”淑敏听着,心中一动,暗想芷华的意志,竟已转变了。在先前她只想着重见白萍一面,死也甘心。如今她反而惧怯起来,好似把白萍看成命官摩羯,只怕他出现。便试探一句道:“你的意思,是希望和白萍永不见面的了?”芷华红着脸道:“淑妹别笑话我,我现在因为环境改变,这颗心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样。在先我只为自己打算,希望寻着他,破镜重圆,即使不能,便以死忏悔,也是个归结。如今我遭了许多磨折,又缠上了仲膺,就觉得我自己无关轻重,仲膺却实在可怜。倘然白萍突然出现,毁了我本来应该,但若连带毁了仲庸,那我真罪孽深重了。你要知道,我这时若看见白萍。便不自杀也得发狂,仲膺一定随着我落到悲惨的路上。所以我想开了,既负了白萍,就负他到底,落个抱憾终身,倒可以救了仲膺。不要负了白萍,又害仲膺,弄出两层罪孽。我对白萍惧怯,就因为这原故啊。”淑敏这时,更明白她的心已完全转到仲膺这一面。自己昨天的种种揣想,在今天已成了过去。此刻便是告诉她白萍踪迹,她为护惜仲膺,绝不会寻了去,或者反而远避,更不致有危险发生。想着便觉有一个切己的问题,只在脑中回旋,渐渐又在喉咙里打转,忍不住说出来道:“芷华姐,倘或白萍真在北京,而且这礼物真是他寄来,你怎么办?”芷华看看淑敏,怔了怔道:“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淑敏又道:“倘果这礼物是他寄来,看这情形。”说着略一沉吟。芷华身上一震,颤声道:“他未必即此而止,或者还有下文。你是这样猜么?”淑敏不语。芷华叹道:“他若真安着不饶恕我的心,我也无法躲避,只可听其自然罢了。”淑敏悄然道:“倘然现在你知道他的住址,不可以。”芷华听了忽然睁大了眼,望着淑敏叫道:“呀,你。你见。见过他……?在北京见过他?听你这话,一定见过。”淑敏猛然被她喝破,一面惊讶她的聪明,一面后悔自己说话大意,要想掩饰,又觉不忍,只可点了点头。芷华跳起来几乎和淑敏脸儿相触,很急促的问道。“你说,他现住在北京什么地方?”淑敏道:“你先别着忙,我要问你,你倘知道他的住址,是要寻他去重圆旧好么?”芷华咬着牙半晌回不出话。淑敏道:“你现在是边仲膺夫人,为仲膺,为你自己,都不能寻他去。”芷华似酒醉般的连连点头。淑敏又道:“你既不能寻他去重圆旧好,那么想知道他住址的原因,就是要去央求他,给你们新夫妇留些余地了?要是这样,倒可以去一趟。能切实得到他的原谅,你也好安心,明天你随我同上北京好了。”芷华凝思半晌,顿足道:“我有什么脸见他,难道我劈面就说,我已和边仲膺结婚,求你不要扰乱。这种话我如何说得出口?我……我宁死也不敢见他……”淑敏道:“你既不能见他,又何必知道他的住址。”芷毕长叹一声,倒在床上,约有十分钟工夫,才又坐起,向淑敏道:“你在哪里见到白萍?他在北京是什么情形?”淑敏道:“他在北京创办影片公司,我曾考进去作演员,所以认识。”芷华扼腕道:“淑妹你误了我,昨天为什么不说?”淑敏道:“我被你请来参观婚礼,怎能把白萍的消息说出,迎头给你和边先生破坏好事,天下有这样不识时务不通情理的人么?”芷华直着眼,呆了半天,又顿足道:“妹妹你太不通权达变分别轻重。”淑敏道:“姐姐你沉住气,我从昨天见到你,就有许多为难,本来我既知道白萍的下落,就应该告诉你,但是我也要看看情形呀。你眼看和边先生结婚,在这种情势之下,我已然不能说。何况你昨日又亲口对我说,边先生和你直似性命相依。我倘然教你知道白萍下落,你抛下边先生寻了他去,不知要惹起什么祸事,我如何担得起啊,这是我昨天不肯说的原故。至于今天,你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起了疑虑,怕白萍再来打搅,我也怕他来破坏你们的成局所以不能隐忍,把白萍的消息教你知道,也好留神,再说你们婚礼既成,你的心已不致动摇,我说出就没大危险。这里面的轻重,很费我斟酌了,你还怨我不通权达变。”芷华哀声道:“我的方寸乱了,妹妹拿个主意,我该怎样才好。”淑敏道:“论理我不该参预,只是我所见到的,应该对你建言,大节目却要你自己定夺。现在你既然成了边夫人,你又说过,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么很可本着这个主旨,除了边氏家庭外的事,都不必管,更不必想。至于白萍,更要把他忘到九天云外。现在你只这样想,即使白萍还想着你,你能和仲膺解除婚约么?仲膺的性命,便握在你手掌里,这是你说过的,你抛弃他,他便难活,料想你不能忍心吧?”说着瞧瞧芷华,芷华拭泪点头道:“是啊,我绝不忍舍弃仲膺。”淑敏道:“着呀,你既不舍仲膺,就该舍去白萍。他的下落,你不必管了。”芷华道。“我知道他的下落,也无用。方才不是说过,只是现在我既证明,这礼物八成是他寄来,怕他再进一步,来断送仲膺的幸福,我得想法子卫护仲膺啊。”淑敏道:“你不愿去见白萍,就写一封信,诉说苦衷,请他原谅。”芷华道:“白萍既没有不原谅我的表示,不过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有什么理由向他写信求情?我也没脸写这信。何况他又有着太太,若被他太太知道,岂不耻笑煞?”淑敏正色道:“你说他有太太,真是疑问,我在公司许多日,并不曾见过他的太太,更绝没听人说他有家室。”芷华道:“或者他的太太,还在南京,不曾同到北京来。”教敏暗笑,芷华真是可怜,她哪里知道那周梅君并无其人,只是同个妓女装作来骗她的呢。这时心想把自己到明星照像馆探得的秘密说明,又怕芷华循着这条线索,再勾起旁的枝节,就不敢提起,又改了话口道:“那我却不知道。不过我看白萍的情形,实不像个有家室的。”芷华道:“你怎么见得。”淑敏道:“他曾向一个少女求过爱。”芷华愕然叫道:“真的么?”淑敏道:“这事差不多是我亲眼见来。”芷华低头半晌,才道:“白萍为人,我很知道,他向不任性胡为,绝不会得陇望蜀,家中有着爱人,还向别人求爱。这样看来,必是和那周梅君又决裂了。我从照片上,就瞧出那周梅君轻狂妖媚,必不正经,白萍还许受了她的坑骗呢。”淑敏点头道:“或者如此。不过这是出于揣度,真相谁能断定呢?”芷华道:“我敢断定,他既向人求爱,与那周梅君定已分开。”淑敏只不表示可否,芷华也沉思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