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冷嗤一声,不再理会她,继续自己的活。
鹤南飞垂着脑袋,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缦清苑前,花香四溢,苑前芍药花竞相怒放,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花瓣上轻点小脚,相互追逐,憨态可掬。
苑里还住位叫缦沱的花魁,十分中意芍药花,在千魅坊很受恩客欢迎,在长安颇为有名。
上了楼,走到一间雅房前。
她敲了敲门,“蜻蜓姑娘,奴婢是来送饭的。”
开门是位身穿青色衣裙的女子,珠圆玉润,两腮上红彤彤的肉挤得她的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成了一双眯眯眼,双下巴,还正像只被养胖的小猪。看来这伙食确实是不错。
女子显然是吓了一跳,她的单眼皮蓦然睁大,见鬼似的,“哟,这……呵呵,你是新来的吧?”
女子干笑,脸上带着一丝尴尬,显得是被鹤南飞的丑颜惊到了。
鹤南飞无视她的略带惊悚的惊讶,语气若同幽深的井水,冰凉,疏远,“今天厨房出来点事,奴婢是替原来送菜的奴婢送餐的。”
“进来吧。”碧茵侧身让她进来。
鹤南飞熟手地摆弄着碗筷,眼角瞄到一黄色的身影向自己走来,带动着一阵摄人心魂的幽香。
一阵香气袭人,女子大大咧咧地坐下,用来弹琵琶的玉指拿起鸡头往嘴里撕咬,丝毫没有该有的仪态,大快朵颐。和在路边小吃摊上狼吞虎咽的长得一身毛得汉子有得一拼。
鹤南飞微微吃惊,她丝毫不怀疑,要是这有一坛酒,女子会毫不犹豫一手捧起向那小嘴里咕噜咕噜地灌。
这吃相像个逃难的灾民的,就是那个有人愿用千金买她一曲的蜻蜓姑娘?那日鹤南飞从大胡一路挨饿到东昭国,吃得第一顿饭吃相也没那么难看。
碧茵帮她盛了碗汤,无奈道,“小姐,还有人在看呢。”
少女一怔,看了眼木讷毫无生机的鹤南飞。明显完全没有注意到此人。
她轻咳一声,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嘴角,动作柔美优雅,像只高贵的天鹅,和方才判若两人,“碧茵,打赏几文给这小姑娘吧。”
明明就和鹤南飞差不了多少,却称她小姑娘。这,便是高位者对低等人的傲视。
“是。”碧茵从荷包里掏出几文,塞给鹤南飞,“小姐仁慈,打赏给你的。出了去可别忘了小姐对你的好,在千魅坊像你这样下等人,可没别人惦记着。”
这话还会收买人心,像她这种卑微下贱的人没人会怜悯,小姐赏你钱,你就得感恩戴德,要是出了去对小姐传什么不好的谣言,那就是不知好歹的东西了。
鹤南飞看了一眼手掌心,心里数了下,一共五文钱呢,她看起来就这么好收买?
随之,她打量起这个蜻蜓姑娘。
她身上的黄衣裙,原来是件飘逸的舞衣,鼻翼冒着小细珠。显然,刚刚她在练舞,而且还是练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肌肤胜雪,绛唇映日,明眸皓齿,眸里清波流盼,脑勺后一条黄色丝带松松垮垮地系住,袖口里露出一截的细圆无节的藕莲。幽韵撩人,果真是个妙人儿。
见她不走,碧茵以为她嫌弃赏钱不够。心想这人丑就算了,还这么贪,真真惹人厌。
她又往她手里塞了几文,语气里送客之意甚浓,“辛苦妹妹了,从厨房到这,路途甚远,要是再不回去,怕是管事会责骂,妹妹还是好生快些回去好。”
鹤南飞置若罔闻,目光一直看着蜻蜓,“把苦瓜切成薄片敷在脸上可以快速消去痘疮,蜻蜓姑娘可以试一试。平日里也不该熬夜,对肠胃不好。”
碧茵一愣,“你看到了小姐额头上痘疮?”她下意识看了蜻蜓一眼。
本来重厚的齐刘海被汗水打湿了,露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痘疮,在那张精雕细琢的小脸上,如同抹上一笔碍眼的墨汁。
蜻蜓脸色变了变,俏脸上已染了许小怒意,“谁叫你的多事,出去!”
女为悦已者容,被人当众说出自己脸上有瑕疵,更被一个比自己丑,身份低贱的奴才教诲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鹤南飞无视她的怒颜,“若有痘疤,用蜂蜜和芦荟汁搅拌敷在面上,可以快速消去痘疤印。”
“出去!”蜻蜓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水眸里几束苗火乱窜。心想,给你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不自量力。
她生来就身娇肉贵,哪怕来了这烟柳之地,也是被人宠着,哄着,哪有这般奴才在她面前放肆。
碧茵心里许小为鹤南飞担忧,毕竟她是因为小姐而被责骂。
鹤南飞如同一个没有生机的人偶,她向蜻蜓曲了曲身头,不卑不亢,抬脚离去。
整个过程,丝毫没有因蜻蜓不领情而不悦,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门被关时那一刹那,她听到屋里蜻蜓绕梁三日的好嗓子斥骂着,“下次别让她再来送饭,长得丑的要死,见了就倒胃口。赏她钱就以为给她脸,我呸!又不去称称她自己有几斤量,丑八怪!”
“小姐,奴婢看您的痘疮真是挺为严重的,不如照她的方法试试?”
“碧茵你反了是不是,敢帮着那小蹄子说话,我是你主子还是她是你主子。”
“小姐,碧茵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别废话。”
“……是。”
南飞的嘴角突然微微向上翘起一个诡谲的弧度,让人毛骨悚然。
这,还真是件待价而沽的好商品呢。
她的眸,黑如夜,冷如霜。
她离开,当听到经过的房里传出来声音时,她又稍微停了停脚步。
房里,传来女子略为痛苦的声音。
“素素,你,你轻点,我的腰快被你弄断了!”
话一落,传来一阵木椅碰撞的声音。
“小姐!”女子的声音略带焦虑,“说了叫你没有吃那么多的呢,你看,要是你腰间的赘肉挤到胸部那,那得大了多少啊!”
“好你个素素,你就这样调侃你家小姐的?看我怎么罚你。”
“哈哈,小姐不要啊,痒,痒死我,哈哈……”
女子的嬉闹声和追逐的脚步声敲打着房外人的耳膜。
鹤南飞想了想,随之离去。
当鹤南飞回到厨房时,巧碰小玉又正从里面走出来。
小玉见到她,愣了下。然后扬起下巴挑衅看着她,若如一只打胜战的斗鸡,只是不知她何来的优越感。
“我叫你别磨磨蹭蹭,怎么现在才回来,去哪偷懒了?”小玉背后,吩咐她送饭的婆子正剔着牙。
牙签是条有手掌长削得跟针似的竹子,她牙齿发黄,牙壁的颜色像是锅上的铁锈,真是难看。
鹤南飞的目光穿过她们。
三佰正拿着抹布擦桌子,抱歉地看着自己。看来她晚回来,大家刚已经吃完饭了。
在这里,到点吃饭,人不在,饭菜不留。
三佰甚至没有为她留一碗白饭,因为小玉盯着她。在这里也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饭桌下,不许留饭菜。
小玉幸灾乐祸,“她啊,肯定是偷懒去了,不然还能去,难不成蜻蜓姑娘留她吃饭?我看落婆你得罚罚她,不然以后这小蹄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呢。”
在厨房,最大权的就是崔管事,崔管事手下有好几个像落婆子这样的婆子专门管理小丫头,权不大,最爱就是对她们这些最低等的小丫头指手画脚。如果不好好讨好,怕是被分去做吃苦的活。
“哼!”落婆子嫌弃斜了她一眼。真不该派她去,丑就算,反应迟钝得要死。还以为她看起木讷,不会偷吃,也不过是个不会做事的蠢驴子。
通常,婆子吩咐丫头去给姑娘送饭,得到的赏钱是要给一半那位婆子的。
鹤南飞的脑袋垂了几分,仿佛敬畏讨好,“婆婆,蜻蜓姑娘说那份糖醋排骨她十分喜欢,希望下次送饭时再给她做一份。”
她伸出手,把铜板递过婆子,“这是姑娘赏给那位厨娘的赏钱。姑娘说,她爱吃甜一点的。”
她刚刚在厨房时留意到,这糖醋排骨就是落婆做的。
在千魅坊,姑娘偷偷塞给钱给厨房加菜不是什么出奇的事了。
落婆见铜板比平日送菜的丫头给她的多了一倍,霎时眉开眼笑,脸上的赘肉抖了几抖,脸上的面油仿佛快要被她甩出几滴,“哟,这蜻蜓姑娘真是的,在千魅坊呆了这么久,还是这么见外,说一声就行了还给什么钱。行了,下次给她做糖醋排骨时多加点糖就是了。”
嘴上这么说,手已经把铜板塞进腰间了。
“饭没了,炉灶上的锅里还有几个馒头,你去拿来吃,吃完就赶紧干活去。小玉你跟我来。”收了钱,态度确是好了一些。
“是。”鹤南飞点头。
见她不用受罚,小玉跺了跺脚,似不解气,还推了她一把,这才跟落婆出去。
鹤南飞猝不及防,差点又摔倒。
“她是不是有病啊!”三佰在她背后狠狠地把抹布摔在桌上,引得在她周围的几个丫鬟纷纷回头。
鹤南飞幽幽地看着小玉离开的方向,眸里冰冷如霜。
三佰愤愤地搓着桌面,动作粗鲁,“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啊,我见她怎么老针对你。”
有时候讨厌某个人不需要原因,就只是单纯看不过眼,比自己难看,比自己糟糕。她越是被人欺压,心里就越是扭曲,就越是想欺负比自己过得更不好的人,不过是用来填补她心里的缺陷。
“要是她敢这样对我,看我怎么撕烂她的.....”三佰突然停住了嘴,变了个人似的卖力擦着桌子,动作轻柔了不少。
鹤南飞领悟,回头,果真看到花妈妈和崔管事正向这边靠近。她哭笑不得,有时这个三佰还是挺机灵的。
她走到身旁的水盆蹲下卖力洗碗。
“真是的,我的燕窝呢,怎么这么久还没送来我房间,一天不看着你们就不省事,穿我的吃我的,做的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作甚,看明日就把你们给卖了。”
花妈妈脸上抹了阵厚厚的白霜,看起来像一团被揉弄过得面粉。上身一袭繁花红色抹胸,下着碧绿百花裙,脖子手腕上,各戴着沉甸甸的金饰,颇为俗气。
她摇着蒲扇,水桶腰一扭一扭的,像条肥硕的虫子卖力向前爬。
崔管事擦了擦额头的汗,从妓院卖出的丫鬟能卖出哪?难不成还能卖到大户人家去不成,除了卖去窑子被男人日日夜夜地操还能卖去哪。
她咽了下口水,严肃说道,“你们这些小蹄子醒目点,花妈妈可不会养米虫,做得好就有饱饭吃,做不好有你们果子吃。我崔某可不会徇私枉法,该罚的就罚,该赏的就赏,在这里你们可是签了卖身契,所以可别给我动思想,玩什么花样听见没有。”
花妈妈含沙射影责骂她,她就和厨房里的人划分界限,她冷面寒铁,该做的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做不好的,那就是厨房里丫鬟的问题了,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千魅坊有你们的卖身契,就是死也得死在这里,虽是花妈妈的人,还不是我捏着你们的小命,要是不听话,可是比卖去窑子更惨。
花妈妈似笑非笑,“崔管事真是好本事,怪不得平日管理得厨房井井有序。”
崔管事赔笑,“老奴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做事的奴才,还是花妈妈领导有方,我们千魅坊才有饭开,不然哪来老奴安身之处。”
“这倒也是。”这翻拍马屁的话正中马臀上。花妈妈听了十分受用。
崔管事接过丫鬟手里的燕窝,“这些奴才手脚慢吞吞,可平日憨实不敢偷懒,就是粗鲁了点,上不了台面,活该一辈子呆在厨房。就让老奴帮花妈妈端燕窝回房吧,省得她们一不小心打翻。这燕窝可是比她们的小命值钱得多了。”
“嗯。”花妈妈傲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