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笑过的。当她那留洋的母亲把她“偷”出来送进学堂时,她是笑着的。并爱上了母亲给她取的学名——张爱玲,虽然她自己说此名恶俗不堪,然而,因了母亲的缘故,她又说有种淡淡的温馨。
她也是哭过的。当香港沦陷她失去了求学的天堂被迫还沪寓居的时候,她是哭了的。半夜里从梦中哭醒,泪透枕衾。醒来时那冷冷的一窗月光,竟让人无端的有些紧张和心慌。
月光啊!
“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第一炉香烧起,第二炉香烧起……青烟袅袅中,豆蔻年华的她,淡淡地说着这些话。一种与年岁极不相称的沧桑和妖媚,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是的,她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并且一直游弋于那个世界,无怨无悔地耗尽了她一生的心血。
那是个鸳鸯蝴蝶的世界,有周瘦鹃,有张恨水,还有红楼……有着太多的悲欢离合和酸甜苦辣。她把自己的哭哭笑笑给了书中的人物,竟至于没有她自己的大悲大喜。
当她被父亲和晚娘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没有哭,当她在西子湖畔与至爱的人诀别时她也没有哭。当她发表漫画拿到第一笔稿费时她没有笑,当她在上海滩上红得发紫时她也没有笑。她把自己大悲大喜的全都给了自己书中的人物:葛薇龙、曹七巧、白流苏……
真实的生命远不如书中的故事来得精彩。写《传奇》的她,经历却并不传奇,纵然她的惊世才华、她的乱世情缘以及她的避世晚景都让人唏嘘不已。她自己,只是人世间一位平凡而又简单的女子,淡淡地走着。
似乎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女子,有着刺穿世俗的目光,有着摇曳灵动的彩笔,却讷于言也讷于行,她不知道如何与人打交道,甚至于在一个住了三个月的房间里尚不知开关在何处。于是,她那异域的离群索居的日子是如何走过的,就让人难以想象了。
其实,她并不是在苦捱人生。阅读、写作,她活在她自己的真实而又充实的人生中,她自有她深深迷恋的世界,也自有着她深居简出的淡淡的快乐。
这一掬无谓的同情之泪,不流也罢。
她是爱极了红楼的。少年时即作了《摩登红楼梦》六回,盛年时所写的《金锁记》也俨然《石头记》之再生,到于暮年时更出《红楼梦魇》一书。书成之时,她说:“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曹雪芹十年辛苦著红楼,她却是用几十年的光阴在解读红楼。
痴情至此,更有何言。何须再问那他乡故乡,心安处即有馨香。
“等我死了,用你们的眼泪把我送到那鸦雀不至的地方,化成灰,化成烟,了无形迹……”红楼梦中宝玉的心愿吧。而她,张爱玲,死后的骨灰也正是撒入万里清流的。她竟用她的生命为红楼作了最后一个注解。
且让我们来看这月下静静的春江和淡淡的花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