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两个天堂,一个在过去,一个在未来,现在我还能感觉,我要写下这些,作为在时光废墟上的一种生命刻写,表达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题记
一
这不是一个无名的地方,只是它的名字很轻,轻得可以忽略。而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地方,水灾、旱灾、械斗,无论怎样,生活都十分平常。但对于离开的人说,这是一个值得热爱的地方。它是阳间,是故乡,是生命落脚的地方,无论人生怎样,总有一些碎片会将岁月连接起来,断断续续,时轻时重,愤慨忧伤,都令人无法忘怀。孩童的、少年的、青春的、壮年的、中年的、老年的,无论是哪一种情愫,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怀念。生命的足迹,我们离开,体温仍在。
就在这么一个无名的地方,我开始生活。
先介绍这个地方。
每个人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不知道会出来是在什么地方。我们任由命运安排。当从母亲的怀抱里滑落下来,双脚触到大地的时候,大地冰凉,我们并没有忧伤。
这一块大地在湘南腹地,山挤着地,地维护着山,山地相连,四季分明。
山多石山,但居民并不以石筑屋。最古老的石屋,是路边的凉亭。而最好的建筑,地基是石条筑就,砌长城一样砌青砖墙,盖黑瓦,陈设简单,宁静馨香。巷子里铺石板,被岁月打磨后细腻光滑,令脚板酥麻得无法消受。石板缝里长草,刚一冒尖,就被鸡鸭啄了去。不停地长,也长不出气势,春天一过,只能偶尔在阴沟边上见到几枝。牛却不讲究,在石板路上摇晃几步,就立步拉屎。无论赶牛的如何吆喝,牛仍是依然故我,不拉完不撒步。春天氤氲的雨里,巷道里牛屎味在门外徘徊,到了夏天,空气里仍然有被消化了的腐烂的草味。
没有人喜欢粪便的味道,但这并不影响生活。从那些气派的石门里,偶尔会看到花衣姑娘的倩影。这个村庄的石门穿过了漂亮华丽的唐宋,冷寂揪心的明清,动荡不安的民国,仍是那么沉稳,表达着安居乐业的向往。姑娘出落得漂亮,证明了这一方水土的丰饶滋润。而那些翘在半空的飞檐,却像一个古老的问号,在努力地保持着这铁一样的姿势,提醒着这些平凡的子民要相信风景在高处。
村前是河,一样的充满人文气息。桥是石拱桥,像一弯月亮括在河上。河堤是青石条砌的,深青色的水荇掩盖了河底,顺着水流的方向飘动,给人一种生生不息、生命无限的感觉。离开村庄,其它地方的水道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则,或塌,或凹,或折,或弯,无论怎样,青草都悄悄地覆盖着所有空地,不让一寸土地荒废。看到河岸上的荆棘里开出的白花,悬挂在峭壁上的野菊花,感到这里的大地无处不再表现出诱人的风情。
前半个春天是荒芜的,田野里只有一桩桩的禾兜,后半个春天是热闹的,燕子飞动,农人耕田,大地勃发,虫鸟低鸣,花草私语,生机盎然。夏天的田野由淡绿转深青,然后在翻黄,压得大地喘息。收获在望,等待的人民扎紧了皮带,跃跃欲试。夏收之后,是秋种,虽然面临着秋寒的一些考验,但这里的人仍是冒着炎炎烈日插秧弄谷,彼此看着,学着,应付着季节突如其来的变化。小心翼翼的秋收之后,是一个富足的冬天。偶尔有雪,但更多的是密风细雨,天寒地冻,却并不能阻挡住人们快乐的脚步。这个时候,街上的集市是一年四季里最为丰厚的时候。大家忙买忙卖,冲着新年,喜气洋洋,早已将寒凉置于身外,寻求这个年头最美丽的结果,或满足心愿,或预备重新起航。
乡下年的氛围,用满街的鞭炮都炸不开。
年是一种心情的归宿,我们把所有美好的愿望都放在了年里。
年是一份最好的礼物,能安抚我们躁动不安的心情。
这里的人民按照最传统的方式过年,二十三,送灶王,深夜里也要烧一把黄纸放一串鞭炮;二十四,扫绿霉,将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清扫一遍;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杀只鸭;二十九,往家走。孩子在嘴里念叨着,大人在心里记惦着。年味一点一点积攒,在三十晚上得到彻底释放,巷子里的鞭炮声夜幕里满天的烟花,壮观激烈,每年都不衰减。我们都祈祷新的开始,年给了一个让我们解放思想的机会,在划拳声里声嘶力竭的陶醉,在酒里放纵,在送客的路上获得四面八方的信息,心花怒放。
快乐是短暂的,就像忙碌一样,看来是一生的,其实未必,很多时候都可以停下来,四野的风景是看不尽的,只是,大家都停不下来,下了酒席,就想到开春的农事安排。老人很不情愿地感叹:人生一世,草木一春。那种豁达,可惜的是传播不下来,只能亲历。千百年积累下来的小小的文明,却又在历史里湮灭。那种痛,局中人是无法感受到的,他们已经兴奋得麻木,等待他们的是留恋生命的一声感叹,他们没有遗憾,他们已经干得翻天覆地。在巨大的变化中,这个地方正在潜移默化中变化,有一天,它将变得面目全非。面目全新,不一定就是成果,也许是一种毁灭。
2
我本来想将这里的人的优点和缺点归纳起来,然后附加到一个人身上,为这里的人塑造出一个典型。但是我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发觉,这里的生活不是艺术,生活变化无常,每个人都类似,都有独特的命运轨迹。因为他们双脚落地,生活简单、平常而辛苦,平平板板,却大起大落,令人猝不及防。
先说她吧。
我给她安一个名,一号姑娘。
一号姑娘生在一个大家庭,她出生的时候,头上已经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当然,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她的父亲就被扣了“反××”的帽子,受到了很多歧视。小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无论怎样,喝水也要喝饱。哥哥姐姐满足了她这个愿望,也给了她极大的自尊心和优越感,养成了她倔强,有泪往肚里流的脾性。
她挑着一担水,生产队的头头欺负她年纪小,气她,说她经过的路在人家的地上,不许歇。不歇就不歇,含着泪挑了咬牙挑回家。
一号姑娘长大了,眼睛水灵,梳着两条小辫子,稚气未脱,惹人怜爱。跟着大人下地挣工分。开春种花生,她往口袋里装几颗花生米,回去哄侄儿。入秋挖红薯,她就拣一个红薯回去哄侄儿。春天的晚上,她跟同学在家里玩,一起唱歌,夏天的晚上到同学家串门,秋天的晚上,她会坐在门前的禾塘上,禾塘上的豆杆堆得像小山,就借着月光剥秋豆。16岁的时候,她跟着在部队里服役的哥哥去了部队,哥哥转业到地方,她不愿意一个人留在他乡,也回到了家乡。村里一个外地的知青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们在一起闲谈,互生好感,殷勤来往,可最后,他们并没有成为夫妻。
那个知青一头卷发,身材高大,说话有点傻,动不动就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这在村人看来是书呆子气。在一号姑娘的母亲看来,是癫里癫气。他一点不在乎,跟村人有说有笑,一起扳手腕、揪扁担比力气。知青回城,他回去被安排进了供销社,很吃香的单位,从此跟一号姑娘疏远了。一号姑娘在老同学的介绍下,嫁到了街上。她的丈夫是她的中学同学,是个老实人,说话一直细声细气,怕吓着人。
过了一年,生产队开始搞班组承包,紧巴巴的日子开始改变。
第二年,她生养了一个女儿。
同年夏天,她服毒自杀。
据说服毒之前,她跟嫂子争辩了几句。以往,她在婆家受到欺负的时候,就跑回娘家来搬救兵,她有宠着的二哥三哥四姐。而这次,她没有,而是到猪圈里找到了农药,一气喝下了一瓶。
恶耗传来的时候,娘家的人还在田地里忙。
兄弟姐妹也没有怨谁,安葬妥了之后,将她的惟一的女儿送了人。
她的女儿刚刚一百天大。
对一号姑娘的轻生,大家都很惋惜,没有一个人搞明白,一号姑娘为什么轻生。人们还是采取了一个措施,有女人的家里,都将农药藏了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几年是令人非常恐怖的,一听到村落里传出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一问讯,就是某某家的女人喝药死了。男人想不开,也喝药。死之前,每个兄弟窗台上都放上一支告别的烟。男人一到代销店买烟,店主总要开导一句:想开点。当时,村里男女老少都骂:有一股农药鬼风。今天看起来,在那个思想变革的年代,脑筋转不过来的人,接受不了新时代的人,脆弱又愚昧地把解决生命当作了最好的解决方法。或许只是尝试,但现实是,农药不仅可以杀虫,还可以杀人。
我也以为死是容易的。年少的时候,惹父亲生气,父亲就骂:你去死吧。
我去寻死,沉到水里,沉了几次,沉不下去,没有死成。
对于有的人来说,死是容易的,对于我来说,死是艰难的。活着还是遵循自然规律,生老病死。即使万不得已,我还是向往生,向死而生。
3
死是人生最后的归宿,但无论哪一种死法,即使是在等死的老人,似乎都没有来得及做好死的准备。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但我不惧怕死亡。
我第一次对死亡的记忆来自我的爷爷,在下土之前,我还爬到他的棺椁上去玩。那时候我三岁。对死亡记忆最深刻的,来自于死于非命的两个邻居。
一个是溺毙的,下午还在同我们玩,在门口的禾塘上追来追去,黄昏的时候,她已经溺毙在河里。河水很浅,可阎王取命不分地方。那时候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了班组,可以吃饱饭了,他却走了。老父亲哭,哥哥哭,姐姐哭,妈妈哭,哭得一个村庄都泪淋淋的,为一个脆弱的生命惋惜。
一个是喝药死的,与一号姑娘类似。一号姑娘的女儿不到一百天,不懂人事。而这位妇女在死前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两岁多。死得令家人措手不及,棺材都没有,尸体搁在地上,用一张床单盖着。娘家人以为死者在生前受了欺负,被逼而死,大吵大闹,要讨个说法。吃饭的时候,最小的孩子爬到妈妈身边,摇晃躺在地上的妈妈,叫:妈妈吃饭了,有肉吃。
旁人见之,无不泪下。
娘家人也不忍心再提要求,只是嘱咐其父,把孩子带好。
死亡是一种简单的选择,一死百了,却把责任和烦恼留给了活着的人。尤其是自杀,更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后来,在这块土地上,一听到有人喝药寻短见,村人首选的抢救方法就是给喝药者灌大便,令其呕吐。同时作为惩罚,以做效尤。
生活改善之后,喝药者日少。迄今为止,村里只发生过一起。其家庭富裕,只是媳妇与公公不合,纠缠已久,公公选择了喝药来抗议,死得七孔流血。其子不忍,用一个煎鸡蛋蒙封其口鼻,掩住血污,村人仍然不耻,议论纷纷,最后,举家迁移出村庄,在村外择地建房,与村人鲜有来往。
这里的人也讲究风水,在挑好的地方垒土坟,一个土堆就是一个存在的姓名。经济发展后,有人开始为亡去的先人开始修坟树碑。碑文是简单的,有固定格式。不简单的是这种方式。
我觉得,迷信也是跟随经济走的。没有好的生活条件,人也迷信不起来。走在村前村后的山野里,看到有碑的无碑的土堆,无论是荒凉、坍塌还是气派,我觉得我们都是透过他们曾经的生命和不死的灵魂与这片土地相通。无论死的方式和生前的故事怎么样,人了土,就是这大地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留给大地的纪念,等待岁月收割。
面对死亡的景象,让我对生充满留恋,同时内心一片苍凉。
4
当然,也有壮烈的死法,只是,那些烈士远离了自己的故乡。
1944年,乡人阙汉骞任国民革命军第54军军长,带领子弟兵在腾冲鏖战,历时42天,全歼日军3000余人,引得全球关注。将军英名在外,他的家乡却在一个小山包下,山上遍地石头,门前春水水流激荡,培育了子民们坚韧不拔、宁折勿曲的性格。
抗日的时候,湘南是日本兵侵犯岭南的通道。当阙汉骞在腾冲与日本侵略者激战的时候,安徽的方先觉率领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在衡阳苦战日本侵略者,以弱抗强,坚持近三个月,虽败犹荣。
永州有一条直通广东的古盐道,神秘地穿过湘南大地,穿过巍峨南岭,直达广州和香港。鬼子兵来的时候,乡民早就耳闻鬼子的残暴嗜血,纷纷躲避。后称之为躲日本,但不乏乡勇挺身而出,抗击日本鬼子。
平田,湘南大地上人口最多的村庄之一,人口达六千之众,建有自己的保安队,拥有几十号人马,几十条枪。见人民怕日本鬼子,队长遂带头到古盐道边抢占制高点,打埋伏。日本兵一队人马从北面来,为首的骑大马。队长举枪射击,埋伏在路两边山上的护村队员同时开火,日本兵就地还击,步枪、机枪、小钢炮一响,这阵势把队长都吓瘫了,不仅行走困难,尿裤子,最后还是用筐抬下来,没有战功。但在袁家岭打伏击的游击队,却趁机出击,干掉了两个日本鬼子。
村里的后生待日本鬼子走后,跑到稻田里,将炮弹坑里的积水漱干,以为能找到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找到。但那种好奇和浪漫,在那个紧张状态的年代,却像花一样,令人会心一笑。
母亲跟我说,他们那个村也去了一队日本鬼子,几个跑得不快的妇女被捉住了,被日本鬼子脱光全身,被逼着跳舞,不跳就遭脚踢。鬼子见东西就抢,抢不到就搜,把藏在瓦缸里的蔗糖搜了出来,吃完之后还尿了。村里一个男人摸回村,将那些妇女救了出来,还杀死一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临走时放火烧了半个村子。
我那时候疑惑,日本鬼子为什么抓住中国妇女,将衣服扒光了逼迫跳舞。我觉得那是一件很难堪的事,女人怎么能在男人面前脱光衣服?与我们的风俗礼节道德都不相符。母亲说:你怎么知道日本鬼子?鬼子,你知道么?
那时候我不知道。
长大一些,看电影《苦菜花》,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女孩被日本鬼子抓了,威逼利诱不成,杀了,老奶奶都不说出秘密。在那时,我对日本鬼子才有些认识,日本鬼子侵略我们,杀我人民,亡我中华。面对过去的阴影,我有些恐惧,但要打日本鬼子,我绝对不会退却。
当我一个人走在乡间,看到那些报告平安的炊烟,连绵的青山和流布四野的沟渠,生活既平常又单调。而翻开它的历史,我们才看得到它丰富的内容,原来有那么多人不屈于压力和压迫,用血和生命反抗过。他们让这片大地无比厚实,将一切不平化为平常。
阙家的后人,以出了个阙汉骞为荣。
阙汉骞的光荣,却属于我们的民族。
那些跟随他出征的乡亲,那些没有跟随他出征,在那片土地上起早摸黑伺候庄稼的农民,都一样令人尊敬。无论辉煌还是平凡,他们都具有一颗英雄胆。
5
有一个老人一直在我记忆里笑呵呵,他的小名叫黑狗。
农村人的名字里有狗字的不少,一个叫狗毛的还当过瓦河里乡的乡长。我们村里以黑狗为名的也有几个。我说的这个,是个老人,五等身材,黑脸上有很深的抬头纹,他的辈分高,村里的人都叫他爷,他喜欢喝酒,有七个子女,日常开支巨大,因此常常没有酒喝,但他有个办法,去给朋友搬工,目的只为讨口酒喝。
除了他之外,爱喝酒的我还见过几个,一个是养鸭子的阿公,六七十岁了,还蹲在田埂上风吹雨打。鸭子停稳梳毛打吨,他到我们家讨水吃,我奶奶就拿酒招待他。酒用碗装,没菜,聊天下酒,喝红脸,就去田头看护他的鸭子。某年冬天,他在田埂上往下一躺,就那么死在了田埂下。奶奶说:当年,这个阿公是永州地界上的拳手,号称当地一虎。英雄迟暮,虎落平阳,死在草下,算死得其所。
一个是我的邻家叔叔,携一桶酒走老姨,老姨也好酒,见酒留客,将坛子里的腌菜抓出两碟,即大碗喝酒,对喝了后猜拳,猜拳了后对喝,一桶酒喝完,还嫌不够,又将私藏拿出来相款,太阳落山还在喝,末了,两人尿湿裤裆大腿浑然不觉。某年腊月过小年,邻家叔叔喝酒后发病,胃穿孔,镇上医生误诊为胆囊炎,一命呜呼。
村里一善饮小学教师,冬天家访,遇一喜酒如命家长,留之同饮,同醉,老师执意回家,进入田埂小道,脚力不听使唤,误入水田,活活冻死。
我有一亲戚,逢饮必醉,醉后即在酒席上尿裤子,酒话不断,丑态百出,令人厌烦,后被其妻剥夺走亲戚权利终身。
黑狗爷喝酒我见过许多次,喝得面酣耳热,也不见其废话连篇。他只是笑,呵呵轻笑,议论人家,也不说长短,还从不把吃亏受累放在心上。他脸上的皱纹释放出来的,是憨厚和亲切。每当农忙,他忙完自家的活,就去帮朋友摸田插秧。赶集回家,路上见到需要帮忙的人家,二话不说,即挽起裤脚,投入劳动,如雪中送炭。
这样的人不止黑狗爷一个,唱叔、查叔、金娘他们都是这种热心肠人,见忙就帮,从不索取。他们看淡利益,重友情,用劳动支援着乡村的温暖,使之不得间断。
黑狗爷家门前有一歪脖梨树,树枝四面散开,如一巨伞。每年夏季,都结出一树拳钵大的黄皮梨,多的时候,可产五百多斤。一部分卖,一部分送人,每年如此。黑狗爷因此广受尊重,每经过一户,只要有人看见,必搬出凳子热情相迎,邀其相坐,斟茶递烟,津津乐道,闲叙家常,那种殷殷之情,将乡人之诚朴表露出来,十分的贴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长优有序,爱护有加,大家相处融洽,相互帮扶,和和睦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黑狗爷虽不纵酒,结果仍然悲凉,中风半瘫。当时他正在田中耕耘,幸亏有人瞧见,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后来躺在床上达三年之久,经过治疗后偶尔可拄棍出行,然而酒是千万喝不得了。说起当时情形,有人说他命大,有人说积德行善,功德相助。黑狗爷想笑,想说,惋惜的是,因为中风,神经中枢受影响,说话口齿不清,无论如何倾听,也是不大明白。大家都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点点头,看着门前的青色原野,他耕耘一生的大地一片盎然,他的表情顿时索然默然。人生易老,病魔侵扰,非坚强人,早已蹬腿离开人间。黑狗爷对生命不舍不弃,令人肃然起敬。
他的子女在他生前均成家立业,自立门户。
他死后不久,大媳妇即服药而死,遗下二子一女。
过几年,二媳妇服药而死,遗下一子一女。
想起黑狗爷热心一生,后代如此遭遇,大家莫不感叹。
6
另一个令村人记忆深刻的是秋江和大毛。
秋江是村里人娶回来的,大毛是从其他村子搬过来的。
秋江嫁过来的时候,还很年轻,鼻梁高高的,与她尖尖的下巴十分不相称。现在可以美容,那时候想改,也改不过来。她的男人先是队里的看水员,又黑又矮,村人谑称他为黑婆,男人女叫,本身就是一种嘲弄。他每天扛着一把锄头在田野里转来转去,检查稻田的水情。他们夫妻俩偶有碰撞,最后是黑婆吃亏,脸经常被秋江抓花。人家笑他,他自己也笑,还好,自我解嘲,也就没人拿他寻开心了。
他们的日子过得挺辛苦,白米饭,腌萝卜,或清水豆角。营养不好,养了孩子,孩子也长不高。分田到户之后,两口子起早贪黑,几乎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撂在了地里,日子好了起来,秋江的身体却垮了。他们生了三个孩子,然后响应号召做了节育手术,手术似乎不太成功,留下了许多并发症,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终于倒床不支。从村的小诊所到镇卫生院到县人民医院,再到长沙的医学院的附属医院,说是肝硬化,要住院长治,可家贫如洗,只能拖回村里,喝点草药捱着。开始尚能走动,田里地里走几圈,看自己种的果树和庄稼。后来走不动,就搬一个小凳子在家门前坐着。疼得难受的时候,就跟丈夫说:你们就这么不管我了?
丈夫潸然泪下,也只能带她到村里的小诊所打一针止痛。
没有熬过秋天,秋江极不情愿地熄灭了生命之火,时年38岁。村人无不悲伤,秋江在生时,没有过上一天好生活。
大毛是私生子,当然,村里人都不说,而是叫他大毛。
准确地说,他搬过来之后,正与秋江做了邻居。他的房子是父亲留给他的。秋江的房子是省吃俭用盖起来的。房门前是一条马路,马路下面是橘子林,下一个坡是平坦如画的美丽田野。
大家不奚落大毛,大毛自己跟自己有些过不去,人前谈笑风生,人后暗自神伤。他的身体也瘦弱,一边种田种地,一边养牛,帮人耕田,一年也能挣个千儿八百块。一子一女,开支不大,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过了四十岁,大毛就觉得心口疼。开始不当一回事,把烟戒了,胸口还是疼,闷得受不了,到县医院检查,查不出来,到长沙人民医院查,也是肝硬化,还在初期。医生嘱咐,只要住上一段时间,做一次全面治疗,身体就能康复。
大毛试着问了一下大概要花多少钱。
医生说:怎么也得一两万。
大毛笑了笑,他估计存折上有个万儿八千,如果就是这样治病花完了,自己怎么也赚不回来了。心一横,买了车票回来了,还安慰老婆:医生说回家养养就好。
大毛决定留下钱,赔上命。过两年,大毛耐不过痛,喝药自杀。他的老婆恍然大悟,可错已铸成,嚎啕大哭,自责不已。
过二十年,农村开始实行“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农民不再因病致贫。大家感叹,如果他们等到这个时候才生病会怎么怎么样,可是,生命经不起等待。
现在,他们的子女都到了广东打工,在异乡陌地求生,解决了吃饱穿暖的问题,却在为身份认同、社会福利、子女教育等等新的烦恼而寝食难安。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幸与不幸,国家若都关心、关注和干预,农民的不幸就会少很多,生命就会有尊严许多。
7
农村常将刻薄、小气和心狠手辣的人骂成“苛恶”的人。
村里有一个妇女,丈夫当过兵,先是国民党的兵,后随部队起义成了共产党的兵,还加入了共产党。复员回来,在大队支部当委员,在队里当队长,红极一时。在搞运动的时候,更是积极,有一社员锄土挖死一毛虫,惊呼一声,他即抓住机会,诬陷社员攻击伟大领袖,上升为对“×××”的不敬,当晚即召开批斗会,弄得对方一家人风声鹤唳,数年不得安宁。
其结婚数年,无一子女,收养兄弟一子,其妻吝啬口粮,将养子逐出,饥寒交迫,生病而殁,年仅13岁。两年之后,吃食堂,男人吃糠,消化不良,屙血而死。没有丈夫,女人始吃“五保”。至70岁,卧病在床,生产队派人求医,不见好转,又无人照料,绝望至极,上吊而亡。村人嗟叹,若其养子尚在,不仅有人送终,或许还能得善终。
妇亡,其房始做牛栏,后坍塌,不修,终荒废。
对她这个结局,村人心里有个朴素的理念:凡心要放到逢中,不然有恶报。
这是一句土话,意思是不可做亏心事,心要正,否则不得好死。
那些自寻短见的,都是感到生不如死了,想不开,才断然拒绝了生,一心向死。人死,人不再念其生,而念其后人子孙。可见,乡人还是以生者为重。对自然的死者,大家诚心悼念,虔诚祭拜。而对自亡着,早上死下午埋,草草了事,入土为安。老妇死后,第二天由生产队组织劳力掩埋,历一年,坟堆即被野草掩盖,不可辨亦。
过不久,村里又出一人,男,砌匠,在山里被蛇咬,性命交关,后被村人所救,与施医者兄弟相称。未过两年,即反目,不相往来。其有一弟,好偷,萝卜青菜无所不爱。娶妻较晚,兄得三女三子后,他始得一子,八岁在村前水井溺毙,众人惋惜,以为报应。弟痛下狠心,不偷,先生一女,于心不甘,又生,终得一子。
兄有刷墙上灰的手艺,经济稍好,即跟其弟分房割瓦,在村外另建新居。
弟性木讷,不善营生,戒偷之后,生活潦倒,屋漏瓦破,煎熬度日,因先前偷窃,深为邻居厌恶,不相往来。历十年,其女长成,初中毕业,即下广东,打工挣钱,生活始得改善。其子又大,欲盖新居,为其纳亲。
兄率子而来,无情推翻以前字据,只分给弟一丈之地,兄弟激辩,弟不敌,后在村人干预下,始割让出两房,建了一奇形怪状的房子,路人见之,惊讶不已。
兄之长子结婚,三年,无一子嗣,往长沙医院一查,其子患不育症,不可医也。
兄之三子体格健壮,以为人才,长到十岁,下田捉鱼即生吃,追鸡赶鸭,到手即咬,一家鸡犬不宁。往长沙医院一查,患间歇性精神病。
兄勤奋,吃苦耐劳,然刻薄,村人以为得上天惩罚,纷纷以自正。教育小孩,也常常以公平论,不可乱来。老人也说:凡事终有报应,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怎样,不可起歹心,心生妄想,害人害己。一心向善,积累功德,有恐有惧,不做亏心事,一生才会安然。
8
最初,村里只有一间代销点,卖盐卖油卖酒卖日用杂货。店在村的中心位置,四面建筑为公祠、公厅和戏台,灰墙黑瓦,简洁肃穆,气势恢宏,成为七里八乡人们所共景仰的地方。小店的售货员原为大队会计兼任,后因用热水瓶往家里载酒被发现而被解除职务,大队部即指派一作风过硬社员担任,仍然不长久,转为承包经营。从此,村里小店如雨后春笋,一个两个三个,鼎盛时期,一个村里的小店达十余家,转弯抹角处皆是。
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村里的第一间店,被人盘下来后,将门前的飘亭拆除,拓宽了门面,改成了一个小超市,货色齐全,生意却冷淡了不少。
以往,中午时候,村里闲人齐聚飘亭之下,摆一副棋,三队四队各派代表上阵厮杀,左右邻居一旁围观,下棋者举棋不定,一边急了的乡亲伸手代战,被对方喝止,双方即展开唇枪舌剑,最后倒在“观棋不语真君子”话下。
他们身后,一弱智女孩浑身灰尘,坐在柜台下的石板上,仔细搜寻地上石缝,棍挑手拔,偶尔能起获一枚硬币,顿时手舞足蹈,拿上柜台换糖。其头发零乱,衣服酸臭,无人厌嫌。后出嫁他乡,不知所终。
另一边厢上,也有一帮闲人在讲经论古。
人多,捉鱼卖蛇的也来凑热闹。
打铁补锅的也不落人后,占了地方,开锣做生意。
无话可谈,劁猪的也会来讲猪经,其乐融融。
村里有人争吵,分辩不下,有理一方便拉住对方,拽来这公厅门口,请众人评论孰是孰非。一对卖豆腐的夫妻吵架,女人也拉住男人,要来这里找大家评理,看谁长得漂亮,并在巷子里即愤愤不平:我一朵鲜花插在你牛粪上了。其女身材短小,一脸雀斑。邻居闻言,掩鼻而笑,后在村里传为妙谈。其“我一朵鲜花插在你牛粪上了”的名言,也多被村里男人借用。豆腐夫妻相闻一笑,生意却日渐红火。
小店门前虽是一方小小天地,却汇聚三教九流。
一日,村里干部受公社领导教唆,欲将祖山划出一半分给邻村。消息甫一传开,群情愤怒,骂其出卖祖业,愧作××后人。讲古的猪郎馆跳上石墩,鼓舞大家去抄家灭门,几个后生顿时摩拳擦掌,前呼后拥,队伍越聚越大,到该干部门前,已达数十号人,备上了梯子、棍子,上房揭瓦,人屋打砸,鸡飞狗跳,一刻钟,即将其家捣了个稀烂。
后有人说是公社某某的主意,一行人欲前往公社闹事,被村里长辈拦下。
是夜,数公安潜入村子,将猪郎倌数人悉数拿下,送拘留,数日后,猪郎倌被判刑三年。法院院长签名的告示贴在乡亲昔日下棋处,大家读之,莫不慨然。其时猪郎倌年已近五十,在零陵监狱执刑,亦做猪郎倌。三年不到出狱,回来对往事闭口不谈。在公厅前占一席之地,经营一糕点摊至终老。
小店改成超市,村里有人将对面铺子盘下,几经修缮,亦辟做门面,经营百货。对门对面,相互竞争,关系日益紧张,又碍于邻里关系,发作不得。到除夕,两家竞放烟花,此起彼落,烧两个小时,费钱数千,两家心疼,村里人却乐得在门前看烟花盛放,鼓掌叫好。
过几年,年轻人远走他乡,老人被留守孙儿所累,聊兴渐衰。村里窃贼起,偷鸡摸狗,人心惶惶。村中央的几间小店的生意也逐渐冷清,寥寥闲聊者无不怀念往昔烟花盛景。
9
风雨之冬夜,左右邻居相聚,无聊而聊,鬼话连篇。
一人说:一男人在瓜棚看瓜,一边抽旱烟杆,一边看村里。村里一妇女生产,家里灯火通明,窗口透出灯光,突有黑影扑上,将整个窗口都覆盖了,屋里顿时大呼小叫,乱作一团。重复三,守瓜的人瞧出端睨,抄起脚边土枪,装药卡子,伺机而发。稍后,一黑影又故伎重演,扑上窗,屋里人又乱作一团时,守瓜人举枪射击,砰然一声,黑影散去,屋里接生婆始叫嚷:生了,生了。过不久,一妇人哭哭啼啼从瓜棚边经过,其声暗暗哑哑不可辨,如风消失于乱葬岗。
一人说:一男人夜行访友,路上遇一挎一竹篮裹头帕妇人,篮上覆一布,步履飘忽。男人在前,一边走,一边抽烟。女人叫他让路。他走左边,让出右边,女人亦说让开。他走右边,让出左边,女人亦说过不去。如此反复,男人发怒,女人止步。到朋友家,朋友外出未归,其妻卧床待产,不能接待。他进退不得,便抽一长凳子坐在大门前,候其朋友回来。未几,裹头帕妇人来到,对他说:我女儿放担子,我来帮忙。他挪开凳子,让出一边,妇女说过不去。男人说:牛都能过了,你还不能过?屋里产妇一听,听出是其母亲声音,在生第二个妹妹时,难产而死,今晚是为寻替身而来,惊恐不已。门前两人仍是相持不下,后房中传来婴儿啼声,门外妇女大哭,转身离去,眨眼即逝。朋友回,听说丈母娘来过,大惊,告之,友不解,其友说:你未婚,阳气旺盛,鬼不敢近身也。
一人说:某村一人往益州做生意,在圩上遇一故人,被告之:其父在城里开一药店,门庭若市。村人不信,言其父过逝久矣,如何能重回人间?故人与之辩,无果,便邀村人前往益州一探究竟。果然,在城中一药店见到了父亲,鹤发童颜,有如生前。父子相认,父亲邀其住,并告诫:不经允许,不得擅入其卧房。其子疑心,瞅空而人,见其卧室头骨如山。心惊不安,告辞回家,往父亲坟头一看,坟完好,剖土起棺,棺里已无尸骨。惊骇,往庙里求救,一和尚在纸上画了一座桥,教他:去益州城,告诉其父,已开棺验证。其父追,就跑向益州河,将纸桥抛入河中,鬼上桥便可伏法。果然,其父亲见事情败露,欲杀之灭口,追出城门,追到河边,其子将纸桥抛出,一道金光,一座大桥,其子上桥,其父上桥,子过桥,其父在桥中央跌倒,和尚现身,卷起纸桥,将鬼魂收去。
乡村里虽然僻陋,但鬼故事不少。山有山鬼,水里有水鬼,有人说见过,有的人只听传言。若有小孩妄言不信,一边老人必喝斥:见鬼了,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可见,鬼是善少恶多。做鬼,无论多凶恶,必遭惩罚。由此可见,鬼一般是人编造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弘扬善行。
10
他叫老枪,他的名字叫枪,人长得并不剽悍,还出老相,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人们就叫他老枪。
老枪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寒夜到我家闲聊,遇雨,要住下来,家里人安排他跟我同住,我很乐意,他并不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人。他勤快,随和,肯帮忙,是一个好人。第二天他醒过来就走了,我起床后,家里的哥哥对我说:看看自己的床。
我看了,并没有发现什么。
哥哥又亲自去我的床上翻,终于找到一些皮屑,说:你看,这是老枪叔身上脱落下来的,他一个晚上脱一层皮。
我不信,问其他人,大家默然,从他们欲笑非笑的表情里,我知道,我哥并没有说谎。我很惊讶,人怎么会这样?后来我知道,老枪叔有一个废名叫“蛇皮子”,像蛇一样会脱皮。从那以后,老枪来我家,我十分抗拒和他一起睡。
老枪有一个母亲,一个堂弟。兄弟俩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堂弟后来去了广东,也没有带上一个媳妇回来。
只要有人说给老枪介绍媳妇,老枪的母亲必备酒菜招待。过了两年,媳妇仍然没影儿,老枪向四邻发布消息:只要介绍给他介绍结婚对象的,成功了就送2000块作报酬。
我家有个亲戚,她有一儿时朋友离婚,问了有生养能力之后,介绍给老枪。两人见面,上街,到结婚,在腊月里一气呵成。年未过,那个看人战战兢兢的女人就成了老枪的媳妇。那婆娘瘦小,脸黄,最小的女儿都到广东打工。嫁给老枪之后,养了半年,仍然没有大肚子的动静,去医院检查,早已结扎,不能再生育。老枪气得到我家吵闹,几经折腾,我那亲戚退了钱之后才平息下来。老枪觉得没孩子也就罢了,终究自己也快50岁了。可偏偏的是,那婆娘说婆婆虐待她,不给她酒喝,一气之下丢下老枪,随儿女去了广东。老枪又成了一个人,像失去光泽的宝石—每天沉浸在往昔光辉的留恋中,神神经经,最后,村人都将其疏远了。
我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得知他的堂弟到了大瑶山,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整个房子都留给了老枪,泥墙黑瓦枯瘦的木结构小窗眼,像被人遗忘的废墟。屋里空荡荡,一只鸡也没有。老枪在屋对面的园子里伺候辣椒茄子,见我来了,只是咧嘴笑笑。他脸上的皮肤板结成了一片,然后又如鱼鳞裂开,成片脱落。我给他敬烟,他羞涩地问我吃不吃桃子。他的园子里有一棵毛桃树,树叶里绿头苍蝇嗡嗡飞。看着他孩子似的表情,我不忍心拒绝,挑了两个摘下来,抓在手心里。
他不再到我家里坐,聊天。
在路上,看到他一个人踯躅前行,我心里就有种凄凉感,犹如看见了自己的末日。在这寂寂然的乡村里,像老枪叔这样遭遇的人还有好多,他们努力、挣扎,心怀希望,又失望,在命运之神的手掌里折腾,然后按照命运安排的路线,或生,或死,以悲惨结局,成为人生。
11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开始搞计划生育,没有标语,也没有口号,没有做准备工作,工作组带着卫生队就进村了。在队长家里召集社员开一个会,统计一下生育人口,就开始宣布执行政策,一胎安环,二胎结扎,三胎立刻结扎。
懵懵懂懂没有搞清状况的人,纷纷给大队干部送礼,然而还是免不了,安环的安环,挨刀的挨刀。生了一堆女儿,想生个儿子接后的,纷纷出逃,超生游击队由此产生。计划生育的人不是吃素的,搞株连九族,只要有一个直系亲属违法,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也脱不了干系。问不出,牵牛赶羊,开仓挑谷,风车、收割机等等能拿走的,都是罚没的对象,村里的超生户纷纷望风而逃。人道不人道,不如医生的一刀,人权不人权,不如执法的铁拳,计划生育是国策,没人跟你解释和分辩。
村里显眼的外墙上用白灰刷着“超生就扎”。
马路边上的村小学围墙上也用白灰刷着“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
公社一书记指挥得力,连清三个村的计划生育尖子户,收得一大院的农具和杂物。几个心怀不平的农民在黑夜里结伴,等得他回老家,在路上将其擒获,荡秋千一般,将其扔入水塘,以发泄私愤。
某村有一支书,其妻舅超生,计划生育工作队对其连坐,将他家电视机抱走。
某年春节,我去一亲戚家拜年,其大门正墙中间破一大洞,疑似盗贼所为,问之,答日:乡里计划生育工作队所为。
计划生育工作队进村,全村惊慌。
后来,言说自觉按计划生育的有奖励,超生人口不分田,仍然没有多少实际作用,“养儿防老”,无论防不防得了,但在民间根深蒂固。
再后来,不再执行抄家罚没的政策,改为罚交社会抚养费。
如今仍是,超生一胎,多则两千。超生两胎,多则三千。仿佛只要有钱,就可以放开肚皮生。
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和生活成本的提高,农村已很少有人超生,说“养不起”。有人算过,现在养一个小孩至其成年,得耗费十几万人民币。而一务农农民或一进城打工民工,十年收入,不够抚养一孩子成人。
计划生育扶持了两个产业,一个是避孕药,一个是避孕套。到计生站,避孕套是可以按需自拿,不收费。但药店里避孕药可不便宜,传说还有副作用,所以少吃为好。
如果早知道物价上涨有利于人们自觉开展计划生育,早将物价提上去,在计划生育方面就节省很多人力资源,事半功倍了。
12
幸福要等多久?原来村里的人是不知道的,平常说享福,或者仅仅是局限在吃一顿好的,鸡鸭鱼肉全有。更多的是向往,孩子长大了,就觉得离幸福更近了。而平常日子基本上是苦涩的、贫穷的、担惊受怕的,却不能阻止大家对幸福的渴求,头发等白了,现在,有了一个答案:幸福需要等待六十年。
六十年一个甲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后,政策逐渐明朗,人终于活明白,人力有限,还是遵循现实安排,乐观的过不咸不淡的生活。看开了,心情也就不像以往那么纠结,不再把谋生当毕生事业,也不要再把自己充当主心骨,把爱给孩子,把信任给孩子,把余热给孩子,把时间留给自己,做自己喜欢的。
乡里幸福的老人培养起来的第一个爱好就是打麻将。
留守在家的孩子一去上学,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就相互约好,在某某某家打麻将,还有某某某要参加,正好凑一桌。光打打耍牌没劲,多多少少要有点输赢才才刺激。于是,富裕的打个五毛一块,不富裕的,在一边看着,也乐呵乐呵的,打发无聊寂寞。
通常一桌麻将,聚齐一村半数老人。
不爱麻将的老人,闲不住,就去后山上背树木。
去年大冰雪,将后山上的树木冻死了许多,年轻人出去了,没人管,要烂在山上。勤奋的老人可惜木材,于是几个相邀,一天上一次山,从山上背一根木头下来。两个月下来,竟身强体壮脸红润了。
远方的孩子回来,打麻将家的,也没有怨言,觉得老人思想有个寄托,甚好。上山打柴家的孩子觉得家里老人也不错,身体越来越硬朗。
老人也觉得不错,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可以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了。
在屋前屋后玩耍的孩子也很幸福,虽然他们每年只见到自己的父母一两次。虽然每一次别离都撕心裂肺,但他们可以住上楼房,可以上幼儿园,可以读免费书了,比他们的父辈,看起来要幸福了许多。
老少幸福,辛苦的是中间的一代人,像钟摆一样,被时间掌握着方向。
他们摆动产生的巨大力量改变了一个时代,而他们在承受这巨大压力,看着时代辉煌,然后花高价在自己修的车道上坐车回家。他们有怨言,但没有人听得见。他们也无所谓,发发牢骚,继续生活,不能停歇。未来,有一些规划,却经常被变化改变。干脆不想,一路埋头苦干。六十年后他们或许也会幸福,只要能找到幸福。
那时的乡村,只要不荒废,一定盛满幸福。
13
我喜欢这里的月亮。这个地方的名字很轻,但月亮很大方。
无论春夏秋冬,我都喜欢这里的月亮。
月亮很单纯,很纯净。与乡村的世俗和寂寞比,月亮更像一个让人生宁静的寄托,让人追思或凭吊,让人仰望,让人思索,让人诗情画意,也让人形影相吊,顾影自怜。
乡村的月亮总是早早地出来。太阳落山,暮色未拢,月亮就出来了,或者它一直就在那里,等待太阳落山。热气消散,湿气上升,地里的虫儿开始打鸣,一声短,一声长,不同的虫儿一起鸣叫,地里边便铺满平平仄仄的宋词。干活的人不会注意这些,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活上,那种惶然的专注和对速度的渴求,令人看到乡村生产的落后和生活的局促。而暮色里,炊烟是一种召唤。家里不仅有老有小,还有鸡鸭牛等活物还需要关照,生活的责任和生命的责任交杂在一起,活得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晚饭过后,男人检查一遍牲畜家禽,确保无漏之后,坐在堂屋里,吸烟的,叼一支烟在嘴上,就着灯火看着门口的月光,若有所思。女人在里屋“嘀嘀哆哆”地剁着猪草,板着脸,从初一剁到三十,从出嫁剁到孩子上学,十年如一日,喂了一槽又一槽的猪,生活仍然像剁猪草,枯燥无味。
孩子没有这些烦恼,追逐的,在月光下追逐,像撒开蹄子的小马驹。
喜欢听收音机的,坐在邻居家的长凳子上,赖着,听匣子里传出的新鲜声音。
喜欢听鬼狐故事的,就坐在家门槛下,听过来闲坐的邻居讲山讲水讲神讲鬼。
大地逐渐归于安静清凉,人们也散去,各自回家,剩下一地银闪闪的月光,在高处低处无声地流淌,衬出景象的明明暗暗,那种缱绻,令多少痴情男女都为之陶醉。
夜静人深,我无法人眠。父亲说我是一个“日里游啊游,夜里卖桐油”的一类闲人。湘南人将“白天”通常说成“日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无法人眠,或者是想法多,或者是寂寞,或者是想试一试胆量,在无人的午夜,一个人走出来,在巷子里穿行,在月光里体会这个生长鬼故事、狐故事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奇妙之处。从家门前的石板路,走到几米外的简易沙石公路,村里就有无数狗叫声响起,听起来糁入。村里每走一个老人,几个夜里,村里的狗都是吠声沸腾的。而月光里,只有安静的大地,稻子青青的,稻叶上已经上了露水,在月光里闪着一道银色的光芒,像安静的大海。因为安静,令人感到田野的厚实。
树仍是白天那样坚挺,而月光让它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看起来神秘了许多。
河里的水翻着银波,声音比白天清脆了,诡异了起来。
而远一点的山水树林,像一个兵营,魅影变幻,让人看不透摆的是什么阵势。
我披着月光,坐在石桥上,点一支烟,无声无语,与月光融在一起,十分的清醒与孤单。这日子看起来十分苦涩,我们甚至埋怨,想方设法来破坏这安静。然而我们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破坏,就很难修复,城市里十天半月难得一见的月亮让我们忧伤。我们拒绝不了诱惑,迈步走向所谓的幸福生活,却时常又回头看。月光是怀念中的一种,湘南乡下的月亮,成为离乡人疗伤的一贴陈年的药膏,温温的,令人感受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