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时候,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往回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孔子会在水边感叹“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陈子昂站在时间的河流前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叨这些,我只是为怀念一份温暖。一个人离开家乡,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跑来颠去,在踉踉跄跄地行进和夜不能寐的担忧中,回头,才发觉人生很多的东西是那么珍贵,而且并不遥远,可以闭上眼睛品味,仔细地沉淀生活的快乐,吸取生活的能量。
就说这一幅1983年的风景吧。
1983年,我家打开门,就可以看见一片开阔地带。
门前有一条青石板路,由西往东,一块衔接一块,或高或低,或歪或斜,像一阙平平仄仄的宋词。因为石板太光滑,大公鸡会小心地在上面走,样子像个绅士。巷子里跑出一孩子,大公鸡受惊一跑,还是会在石板上滑一跤。黄牛根本就不敢上这石板道,走旁边的泥道。早上的黄牛一上路就拉屎,一块一块拉在石板路边。村里人看见了,就会骂放牛的“你这娘的卖×的,前辈子没做好事”。放牛的一边呵呵歉意的笑,一边回应“牛要拉屎了,那个堵得了牛屁眼”的话来搪塞?路边人家的婆娘走出屋来说:“你这个缺德鬼,生个儿子没屁眼,下辈子得当牛。”放牛的说:“人也好,牛也好,一样辛苦。”
牛过路之后,早晨就亮堂起来。
东边的太阳爬上山,阳光遥远而清凉,却照得天地精神抖擞,一片光明。
不远的河边上,有一行柏树,细叶里的露水没有蒸发,湿湿的,显得到十分的凝重。阳光扑在树尖上,直接把它们的影子拉到了院子的砖墙上。大人开始喊:春凤丫头,日头晒屁股了!
这是湘南仲夏,太阳光越过翠柏树梢,照进大院天井的时候,气温直升,人的毛孔开始张口呐喊,整个身体都被无声地喊叫淹没。柏树下是河,清水粼粼,十分清凉。洗衣服的女人一边在河埠头上挥舞着棒槌,一边大声说着昨日见闻。对面的河坡之上,是抽穗不久的稻田,青的箭叶,密密麻麻,像枪一样挺立。雾水很重,晨风太轻,禾叶下,弯着腰的穗子偶尔左右摇动一下,迅即归于平静。一块稻田,在阳光照射下像一块玉米饼,整个田野看上去,高高低低,起伏有致,直延伸到目光尽头,像汹涌澎湃的海被时光凝固了。
这海里有个小青年,在看守着一块育苗的秧田不被鸟雀糟蹋。
他穿着白色衬衣,青布长裤,坐在一张小方凳上。他面前的水沟里插了一根高高的竹篙,顶端扎着一条黑色的塑料薄膜。因为没有风,那一条塑料薄膜飘扬不起来。秧田的另一头扎着一个稻草人,张着双手,头上戴着一顶黑顶竹笠。因为没有风,稻草入手里的两条塑料薄膜带子也笔直地下垂着,与天地一致地保持着安静。年轻人坐在草坡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如果有鸟飞过来,扑到秧田里吃种子,年轻人发现了,便把书搁在凳子上,一边奔跑吆喝,一边从下往上挥动双手,做投掷石块状。麻雀很聪明,见了人来就走,人走它就来。青年反复地折腾着,直到他的爸爸走过来,扒开田坝口子,把沟里的水放进去,蓄水到两指深,麻雀就啄食无策了。
那是一个朴实的农村青年,在坡上的秧田边呆足了一个星期,白皙的脸被太阳光晒成了紫红色。他是隔壁村的,爸爸告诉我说他爸爸在公社卫生院煮饭,他在一个卫生学校读书。我路过的时候,看他搁在小凳板上的书,黑白封面上有一个用钢笔画的穿喇叭裙的外国女人,因为她的头发是卷的,图画的线条简单干净,书上头写着两个简单的大字:简爱。
书不厚,看起来,封面做得很简朴。
他看书的时候,几乎不受任何外来的影响,坐定在那里,汗流满面,却不影响他看书。
他的爸爸心疼他,把白己腰上的毛巾解下来给他抹汗,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给他,他戴着斗笠,脖子上挂了毛巾,任汗水湿透衣背。
斜阳日暮时分,村里另一个在县立中学读书的年轻人,由他的爷爷帮他提着衣服木箱子,从村里走了出来。每次走到这里,两个年轻人搭讪说话的时候,那个老人就搁下手里的木箱,让两个年轻人说话,自己转身回去下地做事。
那个夏天,我见过他很多次,我当时在读从三叔那里借来的《杨门女将》,读得很人迷,乃至误了功课,父亲将我书包里的《杨门女将》搜出来,一把扔进水田。我母亲又把书捞出来,晒干还给三婶。从那以后,我读课外书得避着父亲。父亲不希望我不务正业。当我看到坡上的那个年轻的男孩,我很羡慕他,他可以坐在广阔的田亩之间自在地看自己的书,对身后面那一片长满草和庄稼的原野置若罔闻。
有牛走过的村庄,温暖的阳光,年轻人,看书的样子,半熟的田野,万里宽的蓝天,安静地大地,绿色的湘南,1983年,像一幅画一样镶嵌进了我的记忆。生命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美丽的古老的乡村是一件历史的陶,我们都努力地呵护着,可在时光河流里,我们弱少得只剩下生命爆裂后的疼痛和屈服。在凡俗欲望的背后,我们寻找纯真的时候,才静下来,从岁月的灰烬里,找出一片或几片闪光的碎片,用心去回味,安慰今天良知的忧伤。
1983年,大家热情似火,而大地安静如初,人在发挥着自身的力量,十分纯粹的信仰着自己的思想、智慧和眼光,干净地与这个社会交往着,一点不像今天这般急功近利。因为今天的不可琢磨,1983年的乡村像一块水晶一样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