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党囡就站在桃树下,朝那边张望,但愿能看到老师的影子,可是老师没来。痛心的倒是爹得了一场病,躺在铺上动弹不得。书是不能读,铁也打不成,整天守着爹。
过了些日子,仍不见爹的病有好转,党囡心里很焦急:医生请了不少,几年来积攒的一点钱也不多了。爹的病要治好,还得要钱。可是,钱从哪里来呢?她想啊想,想得夜里失眠。
第二天,她把爹托付给大柱嫫照看,自己挑了铁匠工具出了村。
这时候的党囡,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的身材由于持久运动的缘故,变得浑圆壮实,爆凸出曲形的线条。头发齐耳朵根子一剪,扎成两把刷子,直直地往后翘,像翻飞着的燕子尾巴。大脸盘被炉火熏得紫红,泛着光泽。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大,那么迷人,那么辛辣。手掌上的血泡消失了,手心里长出一层厚厚的老茧来。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姑娘,却少了少女的俊气,多了男子汉的野性。
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刻,太阳懒懒地探着头,在火红色的柔软的热被里伸伸腰,慢慢地爬起来。平坦的小盆地里立刻出现了披彩挂红的人影,他们散布于田间,远远望去星星点点,晃来晃去。这神圣的空间里有了庄严感。
党囡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一个陌生的村子。第一次出门,虽有些别扭,好像周围总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她,背后总有人指手划脚,说长道短。这本来不是女人干的活,但爹却传给了她。
这村子不大,才三十四户人家,可是环境美化得好:一丛丛的竹林掩盖了灰色的瓦房,瓦房顶上的烟囱冒出的炊烟不往天上升,却一缕一缕地在竹林里游动。党囡在一丛竹子旁放下担子,摆开了工具。
“修锄头——镰刀——”
她把双手放到嘴边,围成一个喇叭口,拖声拖气地喊,但才喊出一声心就跳,脸就红。她急忙用手捂住脸,迟迟地不移开。我这是怎么啦?她突然又移开手,看着掌心里的老茧,发愣一会,竟默默地说:没有指甲就莫拨这个蒜,已经吐出来的东西还想吃进去。臭丫头,不干这个还能进学校?学校又不读书,老师都失踪了,爹病在铺上等钱用呢。一想到这些,心跳的频率正常了,火烫烫的脸也失去了温温的热。
眼前仍然是竹影重重,没有人的影子。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子送姐姐……”
她突然放开嗓子唱,声音高昂而粗犷。这是爹教的《打铁歌》。爹说,到了村里先喊,如果没人送活计来就唱,人家听到歌声就知道是哪个。
果然,歌声还没止,便有一个丑陋的老人提着锄头镰刀过来了。她高兴了,可是奇怪,那老人朝她望了望又转回了头。
“喂!别走呀,拿过来修,听到没有?”她急得乱喊,把什么都忘了。
老人回过头,冷冷地甩过一句话:“我还以为是李师傅呢,怪不得是个野丫头,嘴不红就学鹦哥叫。”
“李师傅是我爹,他……”她亮出了底牌,后面的话却没往下说,其实,她怎么能说呢?
“还冒充呢。手艺人,要老实,别做冒牌货。”
“我真能做,不信你拿来试试。”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丫头当铁匠。”
“那就是你有运气。”
“得了吧,山莲果上不了八仙桌。知道吗?女人修的镰刀不快,锄头钢火不好。”
“老封建!”
“得了,莫搅舌了。还是回家侍候老公去,别疯疯癫癫的。”
你听听,把女人看成什么了。她的脸又开始燥热,心头涌动起委屈的暗流。真倒霉,开张就碰到个不是人的东西。嗨,出门时时难。她算品尝了人间的艰辛。她猛地抬起头,圆睁双眼,瞪着那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呸”地吐一口唾沫……
党囡无可奈何,无精打彩地沿着来路往回返。一路上,她的心情可复杂了。她的眼前一会是爹痛苦的面孔,一会又是老师笑容可掬的笑脸。她最后还是想到奚落她的那个丑陋的老人,自尊心又来了,心里不禁暗暗地骂:真是胡说八道。打铁就只能是汉子,女子就不行?汉子有什么了不起。英国还是女人做王呢。我为什么不能打铁,爹把手艺传给我,就是把我当汉子看。我就得做汉子,响当当的硬汉子。路还得走,一直走下去,看你还说不说女人修的镰刀不好使……
柔和的风荡起一片起伏的绿色,淹没了一条坎坷不平的田间阡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