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囡真的进学校读书了。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从一年级一直升到五年级,没留过级,还当了班长。老师总表扬她。
隔壁的大柱就不同了,比党囡多进了两年学校,却留了两次级,现在虽然和党囡在一个班,还是个后蚂蚱,老挨老师批评。
老师到村里家访的时候,常常先到党囡家带上党囡,再到大柱家。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岁左右,齐耳的短发,中等个子,生得文文静静。她当着大柱嫫的面夸党囡,批评大柱:“你家大柱基础太差,又贪玩,你要配合我们做好工作呀。党囡就不同了,又勤奋,学习是拔尖的……你们家只隔一堵墙,拆了墙就是一家人。我把党囡和大柱编成一个学习小组,让党囡辅导他,当小先生。”
大柱嫫起初不同意。大柱虽然这些年也生些伤风感冒的小毛病,吃了药就好,但是她一见到党囡脸上的黑斑,心里总还是有点“那个”。老师提出的事,她也不好阻拦,况且放学后,大柱总爱到党囡家做作业,党囡也喜欢给大柱讲算术。后来大柱身子也好好的,期中考试从倒数第一名跃居倒数第十名,“那个”的感觉才慢慢消失了。
村里的人呢,眼见得那块黑斑这么些年还是平平常常,只不过随着党囡的身子的增高而增大了一点,并没有给村里带来灾难,几年恐怖的惊悸便也隐隐地躲藏了。“你们村就数党囡学习好。”每当老师表扬党囡时,他们的脸上便也添了不少光彩。
满德呢,心里的沉闷由喜悦所代替。他依然早出晚归,哼着《打铁歌》: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子送姐姐。
打铁打到正月正,
迎神做会耍龙灯。
打铁打到二月二,
家家户户摘蚕豆。
打铁打到三月三,
噼噼叭叭打豆糠。
打铁打到四月四,
处处栽秧忙夏至。
打铁打到五月五,
菖蒲雄黄过端午。
打铁打到六月六,
丘丘田里冒乱谷。
打铁打到腊月腊,
杀鸡宰鸭吃嘎嘎。
他能不高兴吗?十多年来,一种残酷如一只豺狗一样吞噬着他的心,直到高明的猎手大显神通,心里的阵痛才停止,眼前才有了一个明亮的世界……他不知有多少次暗暗欣佩那位女教师……
党囡却把心思全用在读书上,每天早早地爬起,把同学们喊起来,集中到村头的大树下等老师来接。她俨然是一个娃娃头了。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目光她看不见,大嫫大婶投来的羡慕目光她也看不见。她只是把头昂起,让脸上的黑斑更明显一些。
这天早晨,家里还一团漆黑。党囡就从铺上爬起来。她不点灯,习惯了,只是凭感觉摸。她怕灯一亮,爹就醒来。爹累呢,让他多睡一会儿。她常常这么想。
“党囡,还早呢。”满德翻了个身说。他昨晚到大队开会,很晚才回来。
“老师比我们还早。我要赶早点,把同学们喊起来,不然老师来了……”
“我还没睡着呀。”
“桃树上的小鸟叫了。”
“你听到了?”
“嗯!”
满德便不说话……
党囡出了门。黑漆漆的夜空闪动着稀疏的星斗,水沟边响着蟋蟀尖厉的鸣叫声。狗吠声从很远的地方隐隐地传来。门前的桃树默然隐藏在四合的黑色中,树上除了枝条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就没有其它的响动,哪有鸟的叫声,很明显是党囡听错了。
可不是吗?才睡下心里就想着起床,梦里听见鸟的叫声,猛地一醒就以为天亮了。她是班长,自己不能迟到,村里的同学也不能迟到,免得影响班的荣誉。这一点她心里时常想得仔细,睡得就十分警醒。
不到二十分钟,同学们都被她喊起来,一窝蜂站在村头。
她们等呀等……等到树上的鸟儿叫,还不见老师来;等到天大亮,还不见老师来。
闹腾了大半夜的这窝“麻雀”疲倦了,失望了。党囡的心思想得多复杂呀,她猜老师可能是病了,起不来床;或是去教别个班了,要不然,一定会来的。
可是老师终于没等来……等来的倒是她的爹。
“党囡,回家吧。”爹走过来,摸着她的头,脸上多了几分严峻的表情。
“不,我要到学校读书。”
“叫你别去,你就别去。”爹大吼一声,吓得党囡不敢再说话。她急了,不知道爹为什么老是不让她读书……真委屈。
满德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发了脾气,就把党囡拉到一边,慢慢说:“党囡,你就原谅爹吧,别把刚才发的火记在心上。这书确实莫读了,你们的老师……爹认得是个好人,可是好人又怎么样呢?”
党囡的心一紧,打断爹的话:“我们的老师咋整了?”
“你莫读书就是了。这些都是大人的事,别管。回家来跟爹打铁,手艺才是吃饭的根本。”
党囡莫名其妙地跟着爹走回家。
这时,起了刺骨的寒风,北边的云一块一块地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