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的媳妇跑了!嗨,这野丫头,怪精灵的!”
“什么时候?”
“夜里。”
“这龟儿子是死了不?咋连暖脚的媳妇跑了也认不得。”
“去追了没有?”
“追个屁。到哪里去追?”
“嘻嘻,活阎王……”
全寨子的老老小小三五成群地聚拢在寨头。一边悄悄地议论着,一边注视着活阎王家的门口。
嘎玛寨就这样,放个响屁也要惊动左邻右舍,何况是活阎王的儿子媳妇跑了。头等新闻,撒泡尿的工夫就会家喻户晓。
事到如今,最着急的算是活阎王。他把小眼睛瞪得滚圆,浓眉耸动,火急火燎地在堂屋里来回走着,好像一只被激怒了的雄狮寻找自己的猎物一样。转了几圈,气没出处,他只得一屁股坐在楼梯脚的草墩上,顺手抓过水烟筒,夹紧两腿咕噜咕噜地吸,才吸了几口,就被呛得眼泪鼻涕往下流。吃个毬!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把水烟筒甩在天井边的石坎上。水烟筒“叭”地发出一声爆响,裂开了,刺鼻的烟筒水流了出来,沿着凸凹不平的路面漫向他的脚下。他呆呆地望着这淡黄色的液体,眼睛模模糊糊的。
这是活阎王第二次掼水烟筒,而且这次的水烟筒比第一次掼得出格。第一次是丢到一个草堆上,烟筒没甩裂,水倒是流了出来,而这一次真有点“破釜沉舟”的意味。一个会吸烟的男子汉掼水烟筒,并不比一个战场上的勇士断指起誓的英雄气慨有多少差异。
可能嘎玛寨的先辈彩云姑娘畏惧天意,舍下樵夫和一双亲骨肉升返天宫开了先例,以至每隔一段时间,从外面讨进来的媳妇总要开这么一次玩笑,弄得憨厚朴实的嘎玛人束手无策,哭笑不得,叹为命苦。其实并非命苦,而是人穷,穷得寒酸。他们素来没有经商的传统,也没有在田地里精耕细作、挖金挖银的习惯;一味只是在这方圆几十里的深山荒坡上耕耘,继承着彩云姑娘传下来的原始生产方式。广种薄收,一年的粮食常常只能吃上五六个月,剩下的日子就用些苞谷、山芋头之类的杂粮来充抵个数。这个鬼过路不屙屎的地方,要不是胎包埋在这里,谁肯来受穷罪?因此,嘎玛寨只须走了一个女的,便多了一个永久性的光棍汉。
活阎王实龄五十有八,自从三十岁那年后,他再也没有嗅到过女人的气味。他不会忘记那一年,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曾经和自己睡过觉的女人……
这是一个深沉的夜。他孤零零的坐在远离寨子的山箐里,架起一堆火,守着生产队的一块包谷地。
周围黑洞洞的,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像流星一样流动的萤火虫。山猫儿(狼)的嗥叫和野猪哼哼唧唧的声音不断地从远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他感到了恐惧,而且心惊肉跳,好像山猫儿闻着腥味向他扑来,野猪也一窝蜂似地朝着包谷地拥来。今天晚上他的手里仅有一把上了锈的钢叉。野兽怕火!惊恐之际,他想起了古人的这句话,迅速抓起一把干松树枝往火堆上一扔,用钢叉挑了挑,火苗立刻窜起老高,把周围照得通红。
过了一会儿,包谷地里果然响起了嘁嘁嚓嚓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捏紧了钢叉,倏地窜起,猫着腰向包谷地深处摸去。嘁嘁嚓嚓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而且还掺合着“咔——咔——”地有节奏的声响。凭着经验判断,认得再往前走就有危险,他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凝神静气地圆睁着那双小眼睛朝前望去。这一望使他大吃一惊,离他十几米远的地中间立起一个黑影,正把包谷往下扳。怪,他原以为只有野猪才会出来伤包谷,可眼前却是一个黑影,根本不是一头野猪。他在仔细判断:可能是狗熊,但这一带根本没有熊,他长这么大,出入深山多少次,还没见过。也许是猴子,猴子能立起来,可是立起来也没有这样高呀。那么,又是什么呢?他分析着眼前的这个怪物,准备采取必要的行动。
“咔——咔——”的声音继续在响,他的心也随之频频的颤抖。猛然间,一种责任感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从侧面迂回到黑影的背后,举起钢叉大喊一声:“抓贼!”
他的喊声刚落,只见那黑影抖动一下,惊惶失措地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苦苦求饶:“大哥……你……饶了我……”
天哪!他的脑子里嗡的一阵响,这声音嫩嫩的,像女人的声音。女人怎么敢在夜里来偷包谷,她不要命么?他想着,放下手里的钢叉,把她带到火堆旁。
“你为什么深更半夜来这荒山里偷包谷?”他往火堆上丢了一把干松树枝,翻起小眼珠瞅了她一眼,把审讯的口气变成了一般的问话:“这……有多危险。”
她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两眼望着扑闪的火苗,双手抱在胸前,破旧的衣裳不时被夜风扯起旯旮,啪啪地发响。
“大哥!”她喊一声,用求饶的眼睛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目光和她的接触,她马上又低下了头。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她又亮又大的眼睛和蜡黄瘦削的脸庞。蓦地,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予名状的感觉……
“我本来不该来山里偷包谷,可是……我也要活命。人走到了这种地步就不会害羞了,我偷过山药,偷过瓜,还偷过你们的……”她说着,“咚”地跪到他的面前,“大哥,你就惩罚我……今晚碰到了你的手上。”
好厉害的女人,他还没弄清原由,就先负荆请罪了,还把自己的底兜了出来。他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有些手足无措,后悔不该说那句威吓她的话,弄得个难堪的场面。他暗暗地骂自己:一个女人为了生存扳几个包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干吗要让人家跪在地上求饶?他觉得自己倒有一种负罪感,于是很不自然地搓了搓干燥的手,然后伸向她的双臂。他的手才和她接触,“倏”地一下像触了一道电,很快传遍了全身,原先隐藏在身上那些痒酥酥的东西骤然间移动。
“你……赶快起来!”他终于喃喃地说。
她慢慢站起来,低垂着头,脸上挂着两股晶亮晶亮的泪水。
“既然是这样,那你就走吧。”他的嗓子有些僵直,说话硬梆梆干巴巴的。说完,他又坐到了火堆旁,痴痴地盯着扑闪扑闪的火苗。
那姑娘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阵喜悦,从嘴里轻轻吐出一句话:“多谢你,你是我的好大哥!”她坐下了。
他望着她瘦弱的身体,憔悴的脸,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彩云姑娘的传说,一种悲凉、酸楚的感觉袭上心头。
突然,他走进了包谷地,“咔——咔——”的清脆声音又在寂静的山林里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咔——咔一”的声音消失了。他从地里走出来,双手搂着包谷,脸上挂着笑,刚到火堆旁,就将手一松,胸前的包谷“卟卟”地落进了火堆……
那一夜,他袒护一个黑夜里偷包谷的弱女子,但也得到了一个女子全部的爱,第一次尝到女子特有的温馨。
这不是梦,也不是彩云姑娘的传说,而是人的感情的聚合反应,他们很快成亲了,立家了,并且她的肚子也凸了出来。
那时,他想着她肚子里又白又胖的小宝宝,心里像喝了一瓶本地产的老酒,美滋滋的,出门进门总要哼上几句顺嘴的“天上飞来个彩云姑娘,落在我的枕头边……”的山歌。其实也不是山歌,是他自己胡乱编的。
她呢,倒有些忧心忡忡,整日愁眉不展。他还以为她病了,忙得到处找医生,其实没病。有一日她对他说:“我们还是迁到坝子里住吧。在这里,地无三尺平,总不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一听,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的,这里不是久住的地方,只是中转站,仅供朝着太阳远飞的凤凰落落脚,下个蛋。
第二年,她给他留下个白胖白胖的儿子,独自个悄悄地走了。但他没有像樵夫追赶彩云姑娘去追赶,也不曾想过跟她一块离开嘎玛寨。因为他是彩云姑娘的后裔,这一点他比谁都更明白,坚定不移。他需要守住本土。
当然,人都是有情感的,为这事他流过泪,而且狠狠诅咒过这只下个蛋便飞走的丑凤凰。那晚,他愤怒,骂天,骂地,扔了一支水烟筒……
这些年来,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培养儿子福寿的身上,连女人这两个字都忌讳。
活阎王真难想象,他曾经演过的戏现在又会重演……千怪万怪还不是怪……唉!怎么不急呢?福寿都高中毕业了,村里和他同岁的人有的已经当爹,可是他的媳妇不知还在哪个丈母娘的肚子里怀着呢。火凑着了,就等米下锅。福寿这小乌龟也是闷头不出气,有对象没对象也不吭声,只偶尔听外人说他读高中时与一个女同学相好,可就是拿不准。事也凑巧,昨日一个坝子里的瘦老倌领着一个姑娘来到嘎玛寨,向他打听哪家的儿子缺媳妇。他知道好事找上门,再看那姑娘长得手是手、脚是脚,心里暗自高兴。于是出了六百元钱把姑娘留下来。儿子不同意也不管,他是一家之主。这种事点着灯笼也找不着……
哪知好心办了件坏事。他愤愤地用拳头打着脑壳,心底迸发出一股怒火,大声地对着新房喊:“福寿,福寿,早死几年不愁睡。你还不给我起来去追那婊子。”
“追,追,路这么多,你认得人家往哪走的?”福寿拉开房门,懊丧着脸说。
“从后山走的,寨子里有人看见。”
“我不去!”
“小乌龟,你不去也得去。为了你,老子花了六百块钱。这钱是一分一角凑起来的,不是抢来的。”
“这事我没同意,哪个叫你这么做?”
“敢骂我?这喂野猪的。”
福寿不出声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裤带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