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在林间萦绕,丝丝缕缕的,散发着呛人的气味。阳光斜斜地射进林子,湿漉漉的地上暗一块明一块,斑斑点点,泛着淡黄的色彩。
福寿拖着负重的步子在林间小路上慢慢地走,脑子被爹做的这件蠢事搅得昏昏沉沉,思绪乱得像一团麻,扯不出个头绪。他本来是不该来走这一趟的,但爹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不来可不行。其实秀子(他不承认是老婆,只叫她秀子)往哪跑的?跑到哪里?他心里明明白白。
唉,我的爹哟。福寿叹口气,可怜起他的爹来了:你自己守了一辈子空房,还要把你的儿子往你的路上拉。何苦呢?秀子飞了,六百块脆生生的票子丢了,人财两空。可笑,我咋个好去追人要钱呢?但这是你自作自受呀。要不是你和人贩子碰在一起,臭味相投,事情就不会发生。现在倒好,六百块票子被人家囫囵吞下去,像丢在水里连泡也没起一个。
爹哟,我说过,我的婚事不要你管,别愁找不到媳妇。水到自开沟,秋来高粱红,你会有一个孝顺的儿子媳妇的。你想想,我和秀子素来不相识,你却轻率地把她带到家来,就说是我媳妇。媳妇就来得这么容易吗?我不敢相信,不敢去做樵夫的美梦,也没有你守苞谷地的机遇。但是真的,你给我领来个姑娘,说是只花了六百块钱……
这姑娘就叫秀子。名字怪好听的,人也长得好看,精精干干的,后脑上拖着两根细细的辫子。她站在堂屋里,两只手玩弄着发辫的尖尖,老实得像刚出蛋壳的小鸡一样。难怪她会上当受骗,遭人贩子骗,又被爹带进这个在他记忆中没有过女人的家。
昨晚,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是抓着头皮愣愣地靠着柱子。他知道爹的用心,这门亲事是铁板上钉钉,强按着头也要做。
果然,爹把秀子领进灶房里,踅转身对他说:“你收拾一下那个房,和她今晚睡。”
“爹,你咋恁个糊涂。这是犯法的事。”他急了。
“犯个屁的法,嘴不红就学鹦鹉叫啦。”爹把小眼珠睁圆,“我出过钱,是我家的人,只缺登个记。你当我认不得了小乌龟,才读了几天书就……”
“爹,我求求你,这事我不能做。”
“呸!拉不出厩门坎的猪。”一口浓痰啐到地上,“我和你嫫那晚……你再敢说个不字,明日抬棺材收我的尸!”
他怯懦了,让步了,不愿看到爹走那条绝路。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只得向好朋友小孔明求援了。乖乖,这小孔明果真名副其实,灵机一动,给他策划了一条妙计,摆脱了木已成舟的困境。夜里他根本没沾秀子的边,只是晚上趁爹外出的时间,早早地把她安排到房里,附耳低语一阵,就悄悄溜到了小孔明的家里。秀子把房门关紧了,上了闩。爹一进家门见房门不开,轻轻过去推了推,推不动,心中一喜,高兴地上了楼,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回味彩云姑娘的传说去了。
夜里,正是雾气浓厚的时候,他又从小孔明的家里出来,神不知,鬼不觉,轻轻走过去,在古老的大门上敲了五下。
过了一阵,紧闭的大门裂开了一条缝,秀子挤出半截身子惊喜地望着他,眼眶里注满了泪水,轻轻叫一声“福寿哥”就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知怎的,心蹦蹦地跳,脖子眼里堵了一团东西,哽得难受。
他们只是默默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咽下脖子眼里的那团东西,悄悄对秀子说:“秀子,我对不起你,我们就交个朋友……你赶快走吧,沿着后山那条小路……那里,有一个人在等你,他会陪你走到天亮的。”
秀子一头扑到门板上,泪水滴滴哒哒地落在地上。她哽咽着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然后猛地冲到门外,消失在滚动的浓雾里。
秀子走了,他倚着大门,心悬得老高,不眨眼地望着迷迷蒙蒙的雾,一种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
瞬间,雾里亮起了一团火,太阳挣出山来了……
他走着,想着,爬上了寨后的山顶。正露脸的太阳像个燃烧的火球,突突地抖动着,把蒙蒙的雾射得金黄透亮,山下的寨子在火红的光中消失了。
走着走着,他习惯地把手伸进口袋,但马上又像触了一道电似的抽出来。他低头一看,手指缝里夹着一封信。顿时,他眼睛里放出了惊喜的光彩。
这是琼芬前两天写给他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三言两语,说的是她要开个小吃店,请他下山去助一臂之力。琼芬是他高中的同学,三年寒窗参加高考,同时名落孙山。就这样,时代把他们各推上了不同道路一她在县城,他上山,守着彩云姑娘留下的风水宝地。
刚回乡那阵,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诉说嘎玛寨的封闭和贫困,保守与偏僻。唉嗨,苦恼!他只有向她诉说苦恼,没有甜蜜。他等她的信,盼她的信,可是总不见她回信。他常常在黑夜里走到寨子外,望着北方黛黑色的山峦之上一片融融的光亮,神思恍惚缥缈,心绪千回百转。
前两天终于盼来了她的信。他一遍一遍认真地读,就怕漏掉一个字。刚刚在昨天上午他要复信的时候,家里却出了件难堪的事……
路坑坑凹凹的,撇得脚掌火辣辣地疼,但他还是坚持着放开步子往前走,逼下山也并非是绝路。他的心情由沉闷变为轻松,思绪纷乱变得有条不紊。是的,他应该加快脚步去追赶秀子。这不是朝三暮四,照爹说的把她强行占为己有,也并非为索钱。他要告诉她信里的秘密,把她带到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世界,摆脱庸陋世俗的羁绊。
一只鸟在树枝上啼叫着,悦耳的声音在雾里飘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