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很浓,像一床厚厚的棉被把一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寨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影子。偶尔刮来一阵风,撕走几片雾,留下一点空隙。只有这时,才可以看到几处影影绰绰的茅房的轮廓。
这雾,夜里是湿漉漉的东西,无孔不入,能从紧闭的门缝中挤进房里;早晨却是霞,桔红色的,还腾腾地闪着光亮;白天又是云,洁白晶莹,在小寨上空来回飘动,给小寨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中国的民间传说可谓浩如烟海,多如牛毛,叫你八辈子也听不完。殊不知这夜里是雾,早晨是霞,白天是云的软绵绵的东西也会有个传说,而且这传说的内容还和古老、偏僻、闭塞的嘎玛寨有直接联系,这就不乏传奇色彩了。在嘎玛寨,尽管到了八十年代,山民的生活却还是那样单调。山高皇帝远,现代生活的节奏很难传进来,古老原始的旧习倒能沿袭至今。可不是吗?区电影队有时两个月,甚至半年才进山放一回电影,事先还得派马去驮,第二天晚上才欢喜一场,然后激动几天,几天之后便又老调重弹——老辈人讲古。这大概才是寨子里唯一的消遣方式。在老辈人中,最善长讲古的莫过于住在寨头的活阎王。
说他叫活阎王,其实是人们给他起的诨名。他的真实姓名叫尹开科,只因为寨子里数他年岁高,平时说句话,做件事铁板上钉钉——稳打稳扎的,有些好事的聪明人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诨名。他个子不高,浓眉小眼,长脸,大蒜头鼻子,嘴巴也大,说话声若洪钟。他讲古的题目叫“彩云姑娘”,是由他家祖上传下来的故事。他老爹传给爹,爹又传给他,属于祖传秘方之类。传说云: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杳无人烟的荒林。一个远离人群的樵夫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就独自定居下来。他辛勤劳作,开荒种地,过着开拓者艰辛而又自由的生活。
有一天夜里,樵夫酣然入梦,梦见一朵绚丽的彩云从九天之上飘然而下,轻轻落在枕头边,变成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并与他同枕共眠……
他第一次得到了异性的爱,哪知等他一觉醒来,身边的姑娘不见了。他才知是梦,不觉好笑。
可是第二天夜里,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第三天夜里,还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直到太阳的光从窗户里挤进来,才一轱辘爬起。但刚一抬头,面前果真站着个姑娘。这姑娘身材苗条,生得水灵灵,貌美漂亮,正含羞朝他笑呢。樵夫觉得有些侥幸,似梦非梦,似真非真。是幻觉,但又不是,面前站着的真是一位花一样的美人……
他们做了夫妻,男耕女织,双双恩爱,生育了一男一女。
转眼过了三年。这天夜里,突然炸雷轰响,茅房摇曳,“呼”的一阵狂风掀走了房顶,只见彩云姑娘被两道闪电挟持着飘飘然飞向空中。
樵夫一见,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昏昏然拼命追赶。
彩云姑娘目睹此景,痛不欲生,怎耐天网恢恢,天规难拒,只得从腰间扯出一条彩带扔下来。
樵夫接住,一看上面有这样几个字:“育后人,守本土。”还不等樵夫晓其意,彩带便化作一缕缕五彩缤纷的云烟,弥漫在茅房上空……
这个传说无疑给嘎玛寨人带来了自豪:嘎玛寨是仙人开创的,嘎玛寨人是仙人的后裔。就因为这一点,可怜的仙人后裔在被大山四周包围的小天地里几经沧桑,繁殖了二十几户人家,百十人的小王国。他们的老辈人有好大一部分对山外还有个大世界都比较陌生,就是如今的年轻人要赶一次街,往返也得三日,比坝子里的人上一次昆明还难。
这天早晨,启明星刚从山顶升起,大团大团的雾还在寨子里隐隐浮动。黎明前的嘎玛寨出奇地静谧,没有昆虫的啼叫,没有雄鸡的长鸣,没有小鸟的歌唱。山黑漆漆的,只能看到起伏不定的波浪式剪影在四周悄悄涌动。嘎玛寨就像黑沉沉的大海中的船只,无声息地漂泊,颠簸。
说也奇怪,正在这时,村头活阎王家的大门裂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脑壳和半截身子,匆匆窥视一下四周的动静又缩了回去。又过了一会儿,一条黑影倏地窜出门外,沿着后山小路急急狂奔,瞬间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里。
寨子里传来了一阵狗的狂叫,接着是雄鸡“喔喔”的报晓声,再接着便是百鸟的欢叫和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