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送出衣裳褴褛、高挽发髻的爷爷和一头牛,看不见他的眼神,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见斑茅草似的身影。
他走入一片洼地,停了停,又攀上一座山峰,转身窥视周围的一切。
夜色很浓,天顶上没有明月,没有星星,也没有滑动的流萤。山峦奇峰撕下夜的黑纱紧紧护住高耸的胸脯,昏昏迷迷躺在一只巨大的圣手中。这只圣手的边缘正泛起一缕如烟的朦胧光环,触食沉沉黑夜的灵魂。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轮慢慢扩展的光环。这时就可以看清他的眼神和脸庞。他的眼皮不眨,眼眶里含着两粒黑色的钢珠,皮包的颧骨托起一个尖鼻。他身后的那头牛脖子极细,头顶只有一只角。他张开无血的巴掌拍拍牛的独角,又转过身,走下一个山洼。
于是,就又看不清他的面孔,看不清那牛的形状。他颠三倒四地走,牛也颠三倒四地走,那七零八落的脚步声寂寞地在深谷里响着。
这是五七的爷爷。五七的爷爷没有再登上山头,那独角牛也没有再登上山头……
他老人家走在黑暗里。
五七跟着走,也在黑暗里。
“你莫走,不要忘记了你爷爷。”父亲将眼睛睁得圆鼓鼓狗卵子般大,一副凶神恶煞样,唬得五七差点把肝脏吐出来。
五七生来的犟脾气,还是说了那句几千遍几万遍的老话,而今还得振振有词亮亮观点亮亮立场:“我爷爷是我爷爷,我是我!”
父亲捏紧拳头嗖嗖地举起一座“五指山”,扬扬威吼道:“你……这个逆种。”
五七不动,紧闭眼,等“五指山”压下来,压上十万八千年,压得鼻孔里长草,嘴里长树,肚脐里冒出泉水,但“五指山”却迟迟没有落下。
五七睁开眼,看见父亲脸色发白,忽然又满目柔情抖颤着松开五指。于是,那座企图置五七于死地的“五指山”就化为一块肉红色的云,缓缓盖到五七的头顶。
“儿啊……”父亲抚摸着五七的头,轻轻唤一声,又不言语,只是五指不停地在五七的脑壳上颤动,好像要弹奏出一支什么曲子。
五七惊讶地看着父亲而且乖顺地又将脑壳垂下,任其弹奏。
“你……莫走……你出了那事,我心里也难过。”父亲向五七忏悔。
他说的是五七半年前那件一生中最不光彩最有辱祖先的丑事,为那件事五七从一名学生班长变成流氓、伪君子、无耻之徒。五七难予抵挡飓风矢雨,求父亲宽容,可他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摆底鬼,给祖公去死。”
死就死吧,活着等于死亡。死亡本来是事物发展过程中新陈代谢的一种平衡,每个人应尽的一种义务。没有畏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五七真去死了,面对珍珠湖的波涛仰天长叹,壮怀激烈,大呼道:“我来了!”然后从从容容一步一步往前行,不回头。
湖水凉冰,扎得肉皮麻木,不知不觉中水就淹到脖子,接着又淹到嘴皮。紧闭嘴再走一步,水竟然挤进鼻孔,一种窒息的感觉袭上心头。
此时,五七突然想起那个和自己一样臭名远扬的女人,心里一热,就从湖里挣扎着爬起来,揉揉鼻孔,打几个响亮的喷嚏,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挂到岸边的柳树枝上,风吹树摇衣裳摆,像招魂的幡。
原来人真正死起来并不容易。
五七就这么站立,呆呆傻傻好半天才回过神。这是母亲把他唤醒的。不,应该是哭,母亲说:“我的儿啊……你在哪儿……你答应呀……儿……”
五七愣愣的,看见母亲的身后紧随几个颤巍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老妇人们摆动干柴一样的手,张开破窑洞口般的嘴,扬长乌黑的脖子,也喊出破铜烂铁般发响的声音,比寒冬腊月的北风还揪心。
五七狼狈不堪,心脏紧攥成一个血红的拳头,赤裸的上身抖得不能自制。
母亲扑过来了,她扒下自己身上的衣裳披到五七肩上。五七觉得暖和了许多,可是心里却在滴血。
母亲拉住五七往家走。那几位老太婆在五七的身后推推搡搡,劝导的话像一个个闷葫芦横击而来,砸得脑壳咚咚响。
又回到家,推开两扇状如青铜紧紧关闭的大门。五七两小时前从这个门走向死亡,两小时后又从死亡复还此门。
他以为母亲会和父亲唇枪舌箭,热热闹闹干一场,没想到母亲的嘴始终没张开,而是默默地做着一个女人该做的事——给五七翻出新衣又给五七去洗湿衣。
父亲不出声,专心地用推刨推一根栗木条,刨花哧哧地抽出来,一卷一卷裹紧落到地面。他紧绷面孔不看五七,低头看栗木条,也许栗木条比儿子重要。他大概永远不会原谅五七。五七是逆种。
五七想想还得走,拍拍屁股正正衣冠,学学早已作古的爷爷到金牛岛轻轻松松,免得憋在家中活得糟糕。
奇怪的是五七每次要举步,他就出现在门口,闪动着捉摸不定的目光注视五七。五七也注视他,父子俩打眼睛架,眼皮子半天不眨一下,最后妥协的当然还是五七。这次,五七想着是不能妥协的了,但是父亲却破例施舍给他许多甜言蜜语。
五七深受感动,傍徨、惆怅、迷惘……
深夜,几经辗转反侧,吱吱嘎嘎压了一阵床板之后,脑子里开始树立起来的父亲的崇高形象又淡化,他又毅然起床,趁月黑风高,孤身逃往金牛岛。
金牛岛是珍珠湖中的一个小岛,狭长狭长,四围水茫茫。远远望去,全牛岛独坐湖中,有如巨鲸浮动时露出水面的脊梁,这地方元明时代曾是一处胜境,名噪八方。岛上建有许多亭台楼阁,水榭长廊,每逢佳节墨客骚人蜂拥而到,共举杯盏遥对明月,赋词作诗,雅趣横生,留下许多妙句。
当然,最著名的应该数岛端的铜塔以及塔尖上的金牛。金牛岛因金牛而得名,可是从明末到民国时期,这岛屡遭兵患。亭台楼榭被焚殆尽,铜塔用以铸铜钱,塔尖上的金牛据说有灵气,潜人岛中,免遭横祸。后来,金牛岛就成了废墟,就荒芜,就有人离乡背井来寻找金牛。五七的爷爷来找过,没找到,在金牛岛熬了好多年,熬得生命之火泯灭。
正是秋天,金牛岛长满齐胸的斑茅草。斑茅草开着花,雪白一片,微风吹来,花絮起伏波动,云海似的。有些凋谢的花也随即脱落,顺风飞扬,湖面就腾起白茫茫的云丝。
当五七把船靠岸,登上岛,放目纵观金牛岛全景时,一下子愣住了,在斑茅花飞舞的那边立着一个草棚,不见人,只见一头牛摔动尾巴吃草。
五七很惊愕:孤岛自有早来人。
趁天还早,五七选择一个背风的洼地扔下行李,动手割草建盖草棚,以作长远打算,斑茅草又干又脆,割起来并不费力,只一会就割了几大捆。看看草差不多割够了,就砍几棵小树支撑棚架,把草一捆一捆扔上去铺均匀,又用树枝压稳。草棚建好了,五七十分得意。
夕阳西下,秋风阵阵,五七靠在一捆搭草棚用剩的斑茅草上,静静地观看珍珠湖。
珍珠湖被高山围住,夕阳残喘喷吐而出的火焰倒映于水中,水面红红火火猛烈燃烧,很耀眼。看着躺了一阵,他感到身上有了些凉意,就想爬起来抓件衣裳盖住赤裸的身体,但动弹不得,手臂无法抬起来,看一看手掌,每一只尽窜起四个血泡,火辣辣热鼓鼓疼得钻心。又痴痴地躺了一阵,他还是咬咬牙树起乏力的骨架,往那边望。
那边的草棚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不甘寂寞的叮叮雀扇动翅膀,欢快地鸣叫,有时还在炊烟中窜来窜去。一丛草棵子下一只灰色的野兔悄悄地啃着草。
繁忙喧嚣的天日即将隐去……
这天,五七睡得很晚,一个人卷缩于草棚中全想些害怕的事。夜里刮起了风,岛上草木摇曳,沙沙作响。他虽然眼皮发困,却没有睡意,就紧闭了眼睛,听波涛的轰鸣,野鸭的鸣叫,渐渐地也就似睡非睡,有些昏昏然了。隐隐约约之中,周围寂静下来,风不吹草不摇,鸭不叫虫不鸣,慢慢的,在这静穆的氛围中便又酝酿出一种恐怖的声音:
金牛金牛开了恩
露条尾巴不嫌少
露个屁股不嫌丑
露个身子发洋财
露个牛头顶通天
这声音粗俗如猪叫。瞬间,岛也回响,水也回应,金牛岛似乎也在声音的频率中慢慢升起,又慢慢降落……
不知怎么,五七却不害拍,声音一停止就入睡。
五七想这是爷爷哼《唤牛谣》。
他来助孙子一把力了。
但是爷爷并没来,来的是另外一个家伙。
这人长得肥胖,比五七矮,走起路来脚尖总往里面靠,身子摇摆得像只鸭子,衣裳油腻发光,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
五七给他取个外号:胖猪。
胖猪有福相,做事慢慢来,说话慢慢说。
五七想这杂种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心脏病或者心肌梗塞或者高血压之类病症。他刚来的那天不忙于搭草棚,晚上却过来与五七睡,而且睡相不好,仰面朝天,嘴角流口水,还打鼾。鼾声极大,如雷般震耳。
五七被弄得睡不着,心里烦燥不安,他用脚蹬蹬胖猪海绵一样的屁股。胖猪没醒,也许把他扔到湖中也不会醒。五七只好去捏住他的鼻孔,不让他喘气。这下胖猪难受了,气从口里呼出,嘴皮子扑嘟嘟发颤,然后就见睁开朦胧的睡眼,哼一声。五七就放开了他的鼻孔,胖猪不说什么,翻了一个身,又睡去。
五七躺下,他料定胖猪短时间内不会再打鼾,就极早闭上眼睛。他想只要一进入梦乡,凭胖猪五雷轰顶也休想把他轰醒。
可是,五七刚把眼睛闭下耳边又响起鼾声,且如虎吼海啸一般,大有把他掀出去之势。
“杂种,还让老子睡吗?”五七再也不能忍受,掀开被子坐起来,噪骂,又去捏他的鼻孔,狠狠的。
这时,只听得胖猪喉头咕咕响了一下,然后他攒动身子,揉揉鼻子,睁开眼睛也坐起来,有些遗憾地说:“啊啊,对不起了。”说了,又躺下。
五七见这情景,无可奈何装模作样地耸耸肩,搔搔发紧的头皮,按摸按摸困倦的眼睛,也躺下。
从这次以后,五七再也没有听到他的鼾声,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五七醒来的时候,却见胖猪蹲在草棚门口吸烟。
“起这么早?”五七把被子一脚踢往里面,边穿裤子边跟胖猪说话。
胖猪见五七睡醒,回过头,眨眨眼睛,打了个呵欠,又说一句:“对不起了!”
五七听胖猪的声音有些沙沙的,看看他的眼眶,发青,眼角的鱼尾纹也多了起来。再看看门口,烟嘴吐了一地,五七恍然大悟:这杂种没睡!
胖猪紧缩眉头,喷着烟雾。
中午,他就搭了自己的草棚搬过去。
他刚才还到五七这儿玩,诉说自己的酸甜苦辣,满脸热泪纵横……
五七手心的血泡还在扩大,手掌肿得约有一寸厚,五指捏不拢,什么也不能做,只好在草棚前晒太阳。
他的心里本来就烦,就想得到点什么,可是没有得到手就成了这个样子,太不走运。他看着那片斑茅草,看着雪白的斑茅花,也想哼《唤牛谣》,但还没哼,一头牛就走到他身边,伸过头用鼻子嗅他的衣裳。
五七伸过手去,牛就伸出舌头舔,很温顺。
这是五七昨晚看见的那头牛,是一头母牛,头顶有一块白斑,头角刚好三、四寸长,尾巴摇摆得很快。五七想爷爷的独角牛也许有这般温顺,不然是不会跟着爷爷到金牛岛的。
正看得出神,五七就见斑茅草忽然唰唰一阵摇,斑茅花往西边飘,随着闪出一片移动的黑云,接着听到一句脏话:“你敢勾引我的牛?”
五七听了猛地心悸,急忙把抚摸牛的手缩回来,侧头望,面前站着一个女人,长发,瘦高个,三十岁光景,鹅蛋脸上透出愤懑的光泽,额头的两道眉毛连成一条线。五七料定她和他一样,也是来这荒岛寻找金牛的。
“这是你的牛?”五七反问,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她说。
“我爷爷有过一头独角牛。”五七想调解一下紧张气氛。
“你爷爷有跟我何干?”
她瞪着五七,不眨眼皮,不转眼珠。
五七无所适从,麻木一样。
小母牛又舔五七的手,叫唤。
她突然也昂昂头,爆发出一阵狂笑。
简直是个怪女人。五七顿觉麻木的身躯在狂笑中颤动,然后恢复正常,眼睛也冷冷盯住头上沾满斑茅草的母狗,心中十分生气,暗骂着举了举手,想教训她一番。
“你想动武,还该花点学费来投投师?”她轻而易举地捏住五七的手腕。
五七疼得发抖,热烘烘的手掌像一块刚出窑的砖头,烫得难受。他暗暗骂自己是不争气的东西。
那女人嘴里嚼一根斑茅草,斜眼瞅着五七,脸上显出一种得意而轻蔑的神情。
“你放开,我咋跟你斗?”五七灵机一动,说。“你小子还机灵。”女人说,“男人只不过是一块豆腐,像你。”
她终于松开五七的手,吐出嘴里的斑茅草。
五七心里却有些不服,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手劲确实要比他大得多。
女人大约看出五七的心思,却又一反常态拉拉自己衣襟,理理披肩长发,突然一笑,说:“你就不请我进你的草棚坐坐?”说着就自己钻进去。
五七更觉得莫名其妙,但像鬼使神差一样乖乖跟她进了自己的草棚,又乖乖地坐下,真的似乎成了一块豆腐。
“还疼?”她翻起五七的手掌注视,语气亲切温和,那脸上露出女人的纯朴和母亲的柔情。
五七不知怎么的眼里有了泪水,对刚才女人的嫉恨便减少了许多,说:“疼。”
“我给你治。”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暗绿色的东西在五七手背擦,又道:“这是消炎药。”
擦着那药,五七的手心手背果然感到凉阴阴。他有一种想睡上一觉的感觉。这女人,一会儿雷声火闪,一会儿春风化雨。五七怎么也琢磨不透她的心态。
草棚里散发着斑茅草的芳香。从门口看出去,正好看到湖面。湖面荡漾的微浪轻波宛如窃窃私语,把火与情的内涵埋进厚实的胸脯里。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起血泡?”五七问道。
“一般常识,还能不知道。”女人答。
“你到这荒岛……”
还不等五七说完,女人就说:“和你一样。”
五七觉得这种对话太无味,且像公安人员审讯犯人一样,缺少诗意,缺少情感,缺少浪漫主义,就不再说话,半闭了眼睛,用左脚搓着右脚脚背。
“你搞过对象?”女人受不得五七的寂寞,过了一会又问。
“搞过。”五七便答,然后又问:“你呢?”
“我也搞过,给一支烟吧!”女人说着伸过手。
五七掏出一支烟给她,把目光转向外面。
她接过去,点燃,猛吸一口,又喷吐,眼睛就瞅着飘起的烟雾,额头的两条眉毛就像两条毛毛虫爬着不动。
一股清凉的风吹进来,撩起她的头发和衣襟。
五七嗅到了一股奇特的气味,他侧过头,无意中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但马上又触电般地躲开,望着门,心慌意乱了好一会……
这时,小母牛轻轻把头探进来,叫了两声又缩回去,然后扬起四蹄在斑茅地里撒欢。
那药真灵。
过了几天,五七的手背不疼不痒,完全恢复成原样。他激动极了,孩子一样在斑茅地里狂奔,放开脚步,张开双手,叫着笑着,跑累了,躺在草地上,把手抱在胸前,叉开胯,收紧小肚,鼓起腮帮狠狠吹几口气,眼睛往上一翻,直瞪瞪看天。天上白茫茫的全是云彩,找不到一点蓝色。躺够了又跃起,再看天,天蓝得纯净,并无云彩。
五七恍然大悟,错把斑茅花当云彩。
他脱了上衣又跑向金牛岛的西北,斑茅草枯黄的叶子抽打着他赤裸的身子,不觉得疼,还快活。到了胖猪的草棚前,已是热汗淋漓,才感觉到身上热辣辣地疼,用手一摸,皮肤一棱一棱,红肿得像鞭痕。龟儿子,手受不了磨难,身子也经不起折磨。男人,真的是一块豆腐么?他这样想。
胖猪在一个三、四米深的洞里活动。借着正午射进去的阳光,五七往里面细看,见他赤身裸体,穿一条黑色短裤,紧握一根钢纤,左戳右敲,只听得石板哗啦哗啦的倒塌,然后,胖猪又把石块往外扔。五七目睹此景,想:看来胖猪比老子能干。
“胖猪。”五七看了一会,把头伸向洞口喊道。
话音刚落,一块石头摔出来,从他的鼻尖上擦过去。五七急忙缩了一下脖子,摆摆头。
胖猪干得正卖力,没听到五七喊声。
五七又喊。
这回胖猪听到了,他回过头瞧瞧,转过身摸索着往外爬。
洞口先露出一个棱形的头颅和一张蛤蟆脸,再后是肮脏的肉体和一双内八字脚。胖猪终于爬了出来,站定,抹抹身上汗与灰混合而成的泥土,搓搓手,捏住鼻孔猛烈吹气,把擤出的鼻涕甩出去,再往裤子上揩揩手指,又抬起手臂擦鼻子。那泡摔出去的鼻涕斜斜飞到一块岩石上,溅开,全是一块泥。
“挖到宝物了么?”五七问。
“鬼,累死人了。有事?”他又问。
“没有,只想玩玩。”五七答。
此时裤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爬动,蹭得大胯痒痒。五七就松开裤带,一只手伸到胯裆里探摸一阵,甩出一个小动物,放开一看,原来是个油光光的黑虱子,于是就一笑,想起一个谜语,就对胖子说:“我说个谜语给你猜猜。”
“我没那脑子,只会出夯力。”胖猪坐到一块石头上,撑起两个膝盖,脱下鞋往外倒碎土,对谜语不感兴趣。
五七还是想说,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就拍拍他的肩膀引起注意。
胖猪就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五七,大约还是想乐一乐的。
“一场杀牛两场有血,打一小动物。”五七脱口而出。
胖猪听了,眨眨双眼,抽搐满是泥灰的脸庞,把鞋子套到脚上,站起来皱皱眉头,说:“就是一头牛吧,这还用猜。”
“好好想一想?”五七启发他,因为他猜的没沾一点边。
胖猪一听错了,搔搔脑壳回答;“老子猜不出。你说是什么?”
“虱子,你这狗日的,脑子没半点灵光!”
五七看他实在不想动脑子,就把手心里的虱子给他过过目,再用两个指甲把虱子挤炸,就都沾了血。“这不是两场有血?”五七伸开指甲给胖猪看。
“嘻!”胖猪一看笑了,鼻孔里还吹出两个大气泡。
五七看那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你这杂种拿个虱子也编个毬的谜语。”胖猪揉揉鼻子转过话题,说:“咋也不拿个女人编个谜语让我猜,那我就肯动脑子。”
“你心术不正。”五七说。
“你才不正!”他吼道。
“老子咋不正?”五七质问。
气氛就一下子有些紧张。
“那你说,到你草棚的女人是谁?还有那牛……嗯!”
五七知道胖猪说好几天前的事,但又想掩盖,问道:“哪来的女人?”
“你还瞒我,她用药给你擦手。”胖猪来了精神,探过脑壳说。
五七摸不准胖猪怎么提起女人,想了想,他还是坦率地告诉了他上药的经过。
“这地方,有女人,还有牛……”谁知胖猪听了着了魔似的激动起来。
他念叨着,瞪着眼审视五七,厚重腊黄的眼皮子很有节奏地跳动,又长又稀的睫毛如同枯草立于岩壑瑟瑟摇曳。这么着自顾瞪了一会,看看五七不理会,便爬入洞中,把一个硕大的屁股对准五七。
五七往回走,斑茅草轻轻吻着脸颊……
这本是件平平常常的事,却引出了后来的故事。
傍晚,胖猪邀约五七去湖中游泳。
五七去了,他们一起脱了衣裤,精条条一丝不挂站在湖边。五七看着胖猪泥鳅一样的身体发笑。
胖猪看到五七取笑自己,就转过身去撒尿。
五七见了,也转过身,把自己的屁股对着他的屁股,咬紧牙关冲尿。黄色的尿像宴席上的啤酒从瓶口泻出一样,冲到湖水里涓涓发响浮起一层白沫。白沫下密密匝匝聚集着一团小鱼,不断地翻滚扭动。小鱼下面又有大鱼游动,是鲤鱼,鲤鱼适宜于深水层。作为生产尿的五七只是一会儿的事,可鱼儿们受用的是一顿美好的晚餐。
胖猪冲完尿,抖一抖,转过身。
五七先弯下腰,用手抄水往胸口灌,心就一下子收紧,便又拍拍胸口,使之恢复正常,再用水浸一浸腿,胡乱踢腾几下,舒展筋络,以防止水中抽筋。这一切做完了,他才举起双手,并拢,弹跳而起,钻入湖中。湖水温热,身子感到舒服。游啊,两腿一蹬一蹬,青蛙似的;肚皮忽而又翻朝天,两手反向划水,也来个伟人的气魄——百里湖面横渡,极目云天舒。
他正游得舒心快意,胖猪在岸上喊:“快上来呀!快上来呀!”
五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靠拢岸边。
胖猪伸手把五七拉上去。
五七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叫我上来?”
“你听。”胖猪说着侧了耳朵听,很神秘。
“听什么?”
“别出声,往那边看。”
五七就不出声,往那边看,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天已经灰暗了。
过了一会儿,灰暗处浮起一层乳白的烟雾。五七就看见爷爷穿着褴褛的衣裳走进烟雾里,然后停了停,朝五七挥挥手,又走出烟雾。五七看不见他的面孔,只看见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头独角牛,慢慢的,就又什么也看不见,天依旧灰暗。
“爷爷!”五七突然喊了一声。
可是回答的不是爷爷,而是小母牛的叫唤。
“原来是牛。”五七知道刚才产生了幻觉。
胖猪说:“还有一个人洗澡呢。”
没等五七回答,胖猪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乱叫。
五七也跟着乱叫,着了魔一样。
胖猪喊了一阵又沿着湖边跑。
五七也跟着跑,疯了一样,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超过胖猪,到了一块岩石下。
胖猪停住脚步,摸着岩石转了一圈,道:“怎么一样也没有?我真看见了的,就在这里。”
五七也举目四下张望,哪里有人。“我上你当了。”他狠狠瞪着胖猪,可惜天黑了,胖猪看不见他的目光。
“认得上当还跟我瞎跑什么?”胖猪干干净净甩过来一句话,呛得五七半天喘不过气。
五七还真佩服胖猪这句话说得有水平。
“不过,我不是骗你。”他断言。
“不骗我还骗谁?骗山妖海怪?”
“我真看见了的。”
“回去吧,我也看见了,是鬼!”
“女人!”胖猪坚定地说。
说着,两人就不愉快地往回走。
从这一晚后,胖猪没到五七草棚来了。
好几个晚上之后,有一晚五七刚点上马灯,他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一头钻进草棚,慌慌张张拉被子捂住头,惶惶如丧家之犬。
五七觉得奇怪,就问道:“你咋整?”
他没有回答。
这时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五七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赶紧弯腰钻出草棚,正好撞上一个人。这人还不等五七直起腰,咬牙切齿甩过来一句话:“你把胖猪交出来。”
听声音五七知道是那女人。五七还看见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头母牛。
“什么事?”五七问。
“你别管,你只把他交出来。”
从她的语气里,五七猜胖猪一定大祸临头。于是,就对胖猪产生了同情,吱吱唔唔哄她:“他好几晚没到我这里来了。”
“刚才钻进去了的。我看得准,别袒护,把我惹怒了一把火烧毁你的草棚子。”女人吼着。
五七挡在门口,小母牛把头伸过来嗅嗅草棚,用短短的牛角勾五七的手。五七没话说一样,不敢正视女人的目光。
“给我一边去!”她大发其火,顺手把五七拉扯开,拽下斑茅草编织的门扔到五七身上,然后闪身而入。
五七一下子目瞪口呆,暗暗叫苦:胖猪在劫难逃,不被生吞活嚼了才怪……
草棚里骚动一阵后就平静下来,但五七的心没有平静。他想到胖猪命已绝,该准备棺材了,就探进身看看,却见马灯晃荡得厉害,里面并无人影,只是后棚壁开了个洞。
五七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想胖猪一定是乘自己和女人搅口舌之机捅开棚壁,脱身逃遁,女人也无疑是从此洞寻踪觅迹追击了。他心中并不坦然,也从已经敞开的洞里跟了出去,尾随在女人身后颠颠地小跑,时而跌人洼地,时而又跃上山梁,一圈一圈围着金牛岛转,像爷爷那个魔影一样。
小母牛也摇头摆尾跟着五七跑得极欢,蹄子拍击得地面哒哒作响。它钻进斑茅草丛,斑茅花己经凋谢,脚过处踩出一条道道。
金牛岛上一时人追人,牛追人,好热闹。
“你还算人?”
五七听到前面响起女人的喝斥声,然后便是抽打物体的响声,真令人不寒而栗。
五七来不及想什么,像斗架的公羊一头撞过去,只见女人正轻松自如地挥舞一根木棍敲击地面上的一团肉囊。他不忍目睹,上前劝阻:“算了吧算了吧,我们都是邻居,干一个行当!”
“他没把心思放在上面,心眼长歪了。”女人气呼呼地吼道。
五七这会儿双手抓住女人的木棍,用脚尖踢踢胖猪,示意他赶快再逃。哪料到五七自作忧虑,人家胖猪挪动一下可怜巴巴的身躯,又原地不动,说:“老弟,怎么跑还不是在这岛上。”
他看看胖猪,觉得这话还有些道理,但也总不能拿皮肉开玩笑,因而还是搀住女人,让胖猪少受些苦。
女人被五七搀住,心中火起,手一扬,将他推出丈把远,吼道:“饶了他我就不是女人。”举棍再打。
五七不忍看,又连滚带爬忙过去搂住胖猪。
胖猪的脸无半点血色,苍白如纸,可是那双眼睛倒贼亮亮地发光。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兄弟……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五七听了摸头不着脑。
“以后跟你说。”胖猪极神秘。
五七看他这样子就不愿再问,站起身。
女人倒是说:“还以后说?你爱看就让你看。”她说着扔了木棍,撕开外衣从腰间扯出一根布带,拴住胖猪的脚,又把布带的另一端扔到一个树丫上,然后用力一拉,胖猪就被吊了起来,身子晃荡像秋千,眼睛紧闭如睡觉。
“何苦呢?”五七为他难过。
胖猪听后却睁开眼睛,自嘲地回答:“苦哪样?你看我倒吊,我也看你……倒立,你的头是我的脚,我的脚也是你的头……你说对不对?”
五七听毕,左眼皮跳了跳,右眼皮也跳了跳,心里骂道:狗日的杂种,什么哲学?
这半天,小母牛没有叫,也没有欢跳,好像静静地站一边为胖猪默哀……
胖猪遭了难,好几天躺在草棚里不动,身上青青紫紫,斑斑驳驳。
“疼不疼?”五七有了恻隐之心。
“不疼!”胖猪说。
“不疼?”五七十分奇怪。
“不,是心里不疼,还快活。”
“什么话呢?”五七嗔怪道。
“第一次让一个女人这般打。”胖猪回答,脸上现出笑意。
五七琢磨不透胖猪的心理:作为男人被女人欺辱,本是件丢脸羞耻的事,他却以为是一种享受。
“男人真的是一块豆腐?”五七想着产生了厌恶感,脱口说出那女人曾给他的这句有辱男子汉伟大光辉形象的格言,借此激将胖猪,也让他硬铮铮响当当做个男人,别他妈做块豆腐。
哪知胖猪并不理会,慢声细语若无其事地哼哼:“豆腐就豆腐。男人……有时真的是豆腐,她不是也给你治好了手。”
看来,胖猪还真能当揭老底战斗队的队长。五七被胖猪的理论搞得木然,心想世上男人都有弱点和世上女人都有弱点一样,似乎可以用自己的诱惑力抑或是优点去牵制,或者填补女人的弱点达到一种满足;女人也可以用自己的魅力抑或是最有效的手段来牵制男人的弱点达到精神上的平衡。如果说五七和她隔着斑茅草得到的是纷纷扬扬的斑茅花搅起的朦胧意象,而胖猪得到的就是色彩斑烂的皮肤和那张挨了打还笑容可掬的胖脸了。尽管这样想,还是不解其中缘由,沉默良久后再问胖猪。
胖猪爬起来鬼鬼祟祟眨眨浮肿的眼皮,把脑壳凑过来附耳低声说:“我看见了……”说完又把头缩回去,两手比划,胖脸兴奋得微微发红。
五七迫不及待等着下文。
胖猪激动了好一阵,才又把脑壳伸过来,说看见那女人洗澡。那天晚上洗澡的正是这女人,后来的几天晚上他都去偷看——
月色很好,什么都看得清,长发、胸、手臂,美极了。她的周围叠起金波银波,闪烁一片星光。偶尔,她站起来,出水芙蓉一般亭亭玉立。
“啧啧!”胖猪惊叹,就咂咂嘴,魂被女人勾去,不知不觉走过去抱起一堆衣裳就吻。
衣裳有一股清香气味,沁得他全身发软,脑壳昏昏然……
“啧啧!”胖猪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咂咂嘴,眼睛、鼻子、嘴巴全处于兴奋状态,好像还醉醺醺地搂抱着亲吻着女人的衣裳一样。
过了片刻他继续说,正当他魂神荡悠悠的时候,身后一头牛叫,蹲在水中的女人看见了,一下子大呼大骂:“哪来的下流狗,敢偷看女人洗澡,就不怕你霉气一辈子。”
胖猪听到骂声,猛然醒悟,拔腿仓惶而逃……
胖猪绘声绘色叙述,还得意洋洋摸摸两个嘴角,然后骂道:“都怪那母牛,它不叫唤谁会看到呢?我非吃了它不可。”
“活该!”五七想不到胖猪这么无耻,而且说不准早已怀有鬼胎。
“其实,我这已是自愿的……自愿的……”他说着躺下,眼闭下,舒舒坦坦的。
看着胖猪这模样,五七突然惆怅,也想去给那女人打一顿。他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在这岛上碰到一个女人,有这种经历。
胖猪躺了一会,又猛地晃着脑壳坐起来,坚定地说:“不,这么挨揍也不过瘾。我要跟着她挖金牛发财,白日里能见她身影,晚上能嗅到她气味。”
妈的,这胖猪可是有心计呀,得寸进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五七冷冷瞅着胖猪骂道:“你连瞎眼女人也捱不上边,还想折一支玫瑰?”
五七的警告和暗示,胖猪全不理会。
五七纳闷,摸摸衣袋里女友玉翠的照片,糊里糊涂古里古怪想些男女之间无法说清的事情,心里的平衡产生了微妙的倾斜。终于他决定还随胖猪去,与那女人合伙。人多力量才大,才能早日挖到金牛。
他们顺着岛的边缘走。
这是清晨,珍珠湖好静,远山如烟,近水碧透,气温格外低。
五七的耳朵冻得发疼,两手扎冰冰,十个指头已失去知觉,嘴巴不紧不慢呼出白茫茫的废气。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他们绕到岛的另一侧,置身于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草棚前。
草棚的建筑结构和五七的一样和胖猪的差不多。门紧关着,前面的一块石头上晾着一双解放鞋和鞋垫。鞋垫很精制,底面全用彩色丝线绣成。
五七观赏了好半天,因为五七也垫过这样的鞋垫,那是玉翠绣的。玉翠走了后,就没人绣给他。如今他的鞋子没垫鞋垫,脚上就有些不愉快的感觉。
五七把手伸过去,小母牛就抬起头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胖猪乘机轻车熟路把门推开一条缝,将脑壳探进去。五七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就见胖猪把脑壳缩回来。
“嘻嘻!”胖猪摸着脸发笑,不以为然。
五七料定胖猪肯定捱了那女人一个耳光,不由得也闷嘴笑。
“笑毬,打得舒服。”胖猪瞪了五七一眼,鼓鼓腮帮,转转脖子,摸摸猪肝色的脸说。
五七便没有再笑,引逗小母牛……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始会盟,似乎天下大同,和平共处。
其实不然。
三个人是一个小集体,总该解决吃饭问题。胖猪愿意先干。女人不同意,说先从五七开始。
五七很懊恼,在家没当过伙夫现在当上了,只有硬着头皮去找菜,煮饭,没完没了。他觉得太没意思,好在是轮换制,要不然准把他逼疯。
五七天蒙蒙亮把水挑来,煮热,胖猪还在打鼾。五七揪揪他肥大的耳朵才醒来,打一盆水让他洗脸,一半热水一半冷水。
胖猪把手伸进水中,触电似地又抬起来,吼道:“这水……还没热。”说完又爬到床上,拉被窝捂了头。
“老子当你丫头,你还……老子挖洞去。”五七憋了气,早想发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借此出口不逊不算,还朝被窝里蹬了一脚。
胖猪把被子裹成一团,没有动静。
五七不犹豫,抬起那盆水浇上去,暗想,看你还睡不睡?床上的水冒着热气往下淌。
胖猪这才爬起来,看看湿透的床,看看五七手中的盆子,不说一句话,双手举在胸前跳下地,向五七进攻。
五七闪到一旁,迎接挑战。
胖猪使足力气撞过来扑了个空,手臂碰到锋利的斑茅草上被划破,直流血。
五七好高兴,说他是一头蠢猪。
没有再进攻。
五七戏弄他一番出出气,又打一盆水,拿了香皂和毛巾递过去,再抓一件衣裳给他披上,就往锅洞里凑火。
他刚弯下腰,身上被泼了一盆水。他好气,抬起头时见胖猪提一个空盆嘿嘿笑,就暗暗说:这杂种不蠢,对男人可以报复,对女人可以讨好。
恶作剧,闹一闹疏通筋络,强心活肺。
这个石洞离草棚两百多米,是女人原先开凿的。五七煮好饭,在一个饭盒里装了白花花的米饭和煎得香喷喷的鲤鱼,在另一个饭盒里盛了些苞谷饭和酸萝卜条,送去。
五七到那里的时候,女人正站在洞口。
她正用一根绳子拴住一只箩筐,从洞里拉出石头。
五七把那盒专门为他准备的白米饭送去。
她接过,又放下,然后跑到湖边洗洗手,用衣襟揩干净,才把饭盒打开,但一看里面有鱼,就说:“哪来的鱼?”
五七回答:“我钓的。”
女人不信,说五七不会钓鱼,钓姑娘还差不多。
其实,这鱼真是五七钓的。没钩,他用一颗缝衣针放进锅洞烧烧红,捂弯,就成了。第一次钓鱼他没有经验,整整蹲了一个上午,连一粒虾也没钓到。第二天换根鱼线,蹲了半个上午,鱼就上钩了。
五七这么叙述,她信了,还说:“那胖猪也能闻到腥了。”
五七听了抿抿嘴想笑,没回答,把另一盒饭装进箩筐,放下洞里。饭是在里面吃的,胖猪不会知道女人吃白米饭和鲤鱼。
胖猪大约接住了放下去的箩筐,取走了饭然后摇摇绳子,意思是让五七把箩筐拉上去。
五七把箩筐拉上来,坐在一边看女人吃饭。
“你吃鱼没有?”女人用筷子挟起鱼尾,用牙齿咬断,咂咂味道吐到地上,问五七。
五七回答:“吃了一条,比你吃这条还大。”
“那你……干吗老看我吃,没有见过吃鱼?”女人问。
“我看你吃鱼的样子挺好看。”
“可是你这么看着我倒吃不下的。”女人说。
五七一听就低下头,不看他吃鱼却又看她的脚下。她的脚下散布着几根鱼骨,一群蚂蚁排成长队搬走一根鱼骨,另一群蚂蚁把鱼尾围了一个圈搬动了一下,然后又重新调整队伍分成两伙,一伙往南,一伙往北,鱼尾骨夹在中间,不动,显然蚂蚁们已经势均力敌。
正看得出神,石洞里嗡嗡传出一阵闷响,响起胖猪的声音:“这饭咋吃……我的天,吃到牛年马月。”
“他的饭盒里没有鱼?”女人经胖猪这么一咋呼,意识到他的饭也许质量差,挟了吃剩的鱼头扔下洞。
五七没有回答,心想:自己都没吃,他凭什么要吃?他只钓了一条给女人献殷勤。
女人见五七似乎心里有事,就不再问,吃完鱼折根斑茅草,一截一截掐断,扔在地上,最后一截他没扔,用来掏牙齿。
那动作优美得让五七发昏。
她掏一下,五七的嘴皮像受到条件反射一般自然地裂一下,很可笑。
过了一会,石洞里又响起胖猪的嚎叫:“妈妈的,你们吃鱼,我吃粗粮……”
五七要有意气气胖猪,就探过头去喊:“分槽喂养!”
女人则丢了手中的斑茅草,用舌尖在牙缝中搜索遗漏之物,尔后啐一口肮脏的唾沫下去,破口大骂一阵。
后来周围就寂静。
但少顷,洞里又响起悉悉索索抓动石块的声音,洞口随之探出了脑壳。
“小兄弟,你可真会分槽喂养。”胖猪说毕眼珠子一转,用目光碰碰女人。
女人不理,站起身,不看胖猪,抖抖衣裳,皱着眉把两道眉毛连成一条线,起脚弹起一股沙灰,灌了胖猪的眼睛。
胖猪一下子眼睛疼得难受,叫着坠下洞去。
五七呆了。
女人却不慌张,从容溜下洞去,用绳子拴住胖猪的腰,然后爬上来往上就拖……
胖猪这下摔得极惨,左胳膊脱位。
女人让五七把他背进草棚,放到床上躺了,又自挽起袖子,双手按住胖猪的左胳膊扯动。
胖猪鬼喊辣叫,脸色煞白,脚跌腾着,昏过去。
“好了!”女人此时站起来……
五七划着小船过湖,买来十个膏药给胖猪贴胳膊。一连贴了五个,他的胳膊就能活动,贴了八个就痊愈。
胖猪说:“真是好药。”
五七说是祖传秘方——无敌止痛膏。朱德总司令用过,为膏药题过词:功效惊人。
胖猪说:“你这牛是不是吹得太那个了?”
五七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这东西你还得给我疼十天半月,受够罪。”
胖猪听后就不再说膏药,也不感谢五七,还有怨言,骂五七分槽喂养,险些送了他的性命。
转眼过了一个月,五七把做媳妇的活计转交给胖猪,又去挖石洞寻那宝物——金牛。
五七的爷爷寻宝物的时候也挖洞的。洞里一层土一层石,有时坚硬有时松散,有时崩裂倒塌,土块和石块滚滚而下,埋了洞,也埋过一具一具的行尸走肉。
五七听讲过这些事,他下洞就点上昏黄昏黄的马灯,脱光衣裳,抡起十字镐,刨着十八层地狱阴森森的大门,踏着一具一具断裂碎烂的残骨,也做着一个黄金梦。
五七干了一个上午,下午女人就把他换上来,说五七骨头太嫩,身子没有长定,万一被埋在洞里怪可惜。
五七不愿上去,说有命该生,无命该死。女人说叫你滚开就滚开,莫罗唆。
五七就爬上地面,守住洞口拉石块。
想象神奇虚无缥缈。
胖猪送饭来了,手里拎一个竹篓,两个饭盒。他把一个饭盒扔给五七,瞪眼说:“分槽喂养。”
五七打开饭盒,见里面装的全是苞谷饭和酸菜。他很气愤,把饭盒扔到湖边的沙滩上,责骂着一屁股坐下,搞绝食斗争。
胖猪不管五七吃还是不吃,笑着带了另一个饭盒下洞。
那头小母牛慢慢地来到沙滩上,用嘴壳拱开饭盒,嗅嗅,竟将里面的苞谷饭吞食。
五七双手抱头,不看牛享用,倒怔怔地看着洞口后悔起来——当初不该用膏药治好他的左臂。
想得有些恶毒。
这时女人端着饭盒爬上来,走到五七面前,打开自己的饭盒让他吃。她说胖猪在洞里挖石。
五七瞟了一眼那饭盒,见里面装的是白米饭,上面还有一条鱼。他不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了半条鱼才递给女人,然后打个呵欠走到洞口戏谑胖猪:“你做的鱼让我给吃了,你最好别分槽喂养。”
“你杂种不能吃,不是给你吃的。”胖猪扯直嗓子喊。
五七又说:“老子才吃了半条。”
洞口就没有了回音,五七想胖猪可能气得晕过去……
他们轮换着干了几个月,石洞已经挖得很深了。洞深,里面就不透风,不见光,黑洞洞的,从胸腔里呼出来的喘息声很重。
“休息吧!”五七觉得很累,把十字镐扔下。
女人也直起腰,说道:“歇吧!”
出得洞来,太阳光太亮,刺得眼睛发疼。但风凉凉地吹着,又很惬意。
五七坐到一个闲置的箩筐上就想打瞌睡。
女人没有坐下,抬起手遮住眼前的日光,转动身子环视周围,就问:“我的牛怎么不见?”
五七听他这么一说也爬起来张望,望遍全岛,果然不见了小母牛。
“胖猪,你她妈煮饭还得看管牛!牛咋不见了?”女人斜瞪着眼睛,冲着草棚连声喊。
喊声刚落,草棚子摇了摇,只见胖猪揉着眼睛嘟囔着爬出来,说:“瞎叫什么呀?大白天睡个觉也不得太平。”
“我问你牛。牛不在了我要你命。”女人冲过去,扯住他的衣襟。
他没有叫了。
他从上次“分槽喂养”,女人把鱼给五七吃了后,就再没心里舒畅过,整天阴沉着脸,心里充满嫉恨。
有一天夜里,他骂骂咧咧把五七吵醒。五七还真以为他没有睡,可是一听则是梦话:“老子自找罪受,女人是……妖精……那牛……也是妖牛,我非宰了它不可。”
五七推推他不醒,就用手指按住他的肚脐眼问:“那牛不惹你呀?”
“咋不惹……全跟女人一样,老子受难,它得意……”胖猪说。
“你真要宰它!”五七又问。
“真宰!”胖猪回答着翻了个身。
五七赶紧把手缩回来。
第二天早上五七说他心怀鬼胎。
他扬扬手没有回答。
五七想他讲的梦话若被女人知道,准有辣子汤喝。
如今那牛真不见了,但胖猪面对女人的追问,回答:“我真不知道呀?”
“不知道就是失职,你给我去找!”女人吼道。
“这么大一个地方抬眼就可看遍,没有就没有,你到哪里去找?”
胖猪回答得很高明。
三个人相互对视,都成了哑巴。
只有湖水不会哑,依然泛着绿浪,卷着浪花,平平缓缓不紧不慢荡来荡去。斑茅草伸出薄薄的叶片在风中摇晃,摇晃得金牛岛生机盎然。
过了一会儿,胖猪回过身告诉五七和女人:“上午小母牛到处乱跑,还叫。不……应该是这些天都这样,望着湖那面的田野、村庄和山峦。”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女人和五七茫然。
然而,这无疑又给女人提供了一条线索,只见她脸上的怒气消失了。他继尔皱皱眉,耸耸肩,向五七摆手,说:“到湖那边找牛去。”
说着走到湖边,跳上小船。
五七也跟着走到湖边,跳上小船。
小船立即飞驶而去,转眼就到达彼岸。
他们下了船,沿湖岸找牛。
珍珠湖畔田畴平平展展,蚕豆谢了花瓣,长出豆角;麦苗顶着肥大的麦穗摇摇晃晃;油菜花开得正旺,黄黄的一片,蜜蜂嘤嘤嗡嗡在里面叫。阡陌上偶然有人影走动,他们抬了锄头或者背了箩筐,喜气洋洋的;远远的公路上,还能看见拖拉机奔跑。
绕过一个沙嘴,不见牛。
他们留下,到处张望仍没有牛的影子。
五七说:“我往西找。”
女人说:“我往东找。”
想必分道而行,就能找得快些。他们认为。
他们刚转身,却传来牛的叫声,于是又合为一体,寻声而去,翻上一道低矮的开满油菜花的山梁,再走到一个低洼处,就看见两头牛立在一块空田里不停地转动,母牛朝前走,公牛紧跟着。
周围并没有人影,或许那公牛也是偷偷躲过主人目光来寻母牛的。
女人认出那母牛便是自己的,心想难怪这些日子它围着岛转,偷偷跑来为的是这种事情。春天呢,牛发情的季节。她信了胖猪的话。
“吆着走吧!”五七走上前去。
女人却抓住五七的手臂说:“别去。”
五七不知是咋回事,站住了,心里直犯嘀咕:不是找到牛么?咋不让赶走?
“坐一会儿吧!”女人坐到田埂上。
五七也坐到田埂上。
他们看着牛在田里转圈,鼻孔里连大气也不喘。
母牛偏着头瞅瞅他们,叫一声,站住不动。
公牛也站住不动,过了片刻,后脚一蹬,前脚立起……
五七见此情景闭了眼睛,心里乱得很,胡思乱想:
母亲寻找他来了,泪流满面,银白的头发飘飘凌凌;父亲噪骂着来了,非得揪住他的耳朵回家,讨个老婆守着田地过日子;玉翠也来了,那张受了委屈的脸十分憔悴;爷爷也来了,看不见他的脸形,只看见他的身影,后面跟着那头独角牛。他不看看五七,不问问五七,哼着《唤牛谣》从湖面上踏浪而去,独角牛也踏浪而去。
五七紧紧追赶他,也想踏浪,可是脚才落入水中,身子就往下坠。五七就声嘶力竭喊爷爷救命。
爷爷回过头,挥挥手,踏上了金牛岛。
独角牛叫一声,也踏上了金牛岛……
五七觉得胳膊被碰了一下,睁开眼睛,就看见牛们得到了满足,及其亲呢地相互舔着脖胫。
女人说:“走吧!”
五七就站起来去赶母牛,可是母牛不愿走,那公牛也不愿离开,赶过来又赶过去,把一块平展展的田踏得七坑八洼。
正在这时,田野小道上跑过来一个精瘦的老头嚷嚷道:“你们为什么赶我的牛……想偷……我到派出所喊公安去。”
“我们没有赶你的牛,是赶我们的。你的公牛占我们母牛的便宜。”女人对那老头说。
瘦老头靠近过来站住,摸摸下巴上稀少的胡须点头明白过来,“噢噢”地笑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不,你们得给我钱,再把母牛赶走。”
“什么钱?”他们都惊讶。
老头说:“配种钱!”
“你疯了不是?”五七问。
“我的牛是种牛,做好事就得要钱。”老头说,用冷冷的目光盯住他们。
他们没话可说。
“这是规矩,谁都一样。”老头又补充一句。
女人便给了他五块钱,把牛牵走。
他们一路骂着瘦老头不是东西回到泊船的岸边,把牛拴在船尾,然后摇桨向金牛岛驶去。
小母牛跟在船后浮浮沉沉,游得极痛快。
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女人就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五七。五七隐隐感到他们之间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五七没法说明白……
一日,五七的草棚子突然被小母牛挑个稀烂,他只好搬到小船上住。
连续三夜大霜,三夜大雾。夜里很冷,铺盖又薄,常常被冻醒,他爬起来用干斑茅草叶盖了一层,又睡,但还是冷,睡不着,只好眼看着黑黑的船舱。
船像口黑棺,在湖边摇摇晃晃。他看见一个亮点响着老奶奶纺线的嗡嗡声飞进船舱,然后撞到顶端落下来,在下面转个圈又飞上去。
他伸手一把甩住,亮点挣扎,磨蹭得手心痒痒。他用一个瓶子将亮点装了,放于一侧。
岸边忽然有了脚步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似乎有点犹豫。
五七以为是胖猪,他大约因天冷想过来挤一挤。可是,他喊了几声竟无人回应,脚步声也消失了。
五七侧转身看那个亮点,朦朦胧胧的眼前突然又展现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他们跟着大自然信使姗姗而来的脚步到学校后面的山上踏青。那里也有斑茅地,长满斑茅草,绿绿的一片,躺上去打个滚,锋利的斑茅叶会扎透衣裳。但他们没有躺下去,而是徜徉于它的怀抱。
“这草真美。”他说。
“不,花才美,雪白的一片。”玉翠回答。
他看见玉翠眉宇间的美人痣像颗红宝石,灼灼发光……
可是,这不是姹紫嫣红的春天,而是寒冷的夜,眼前只有萤火虫的幽幽灵光闪动……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再是那么犹豫,而且有人爬上了小船。他已经感到小船摇了摇,船舱的门被推开又被关上,接着一个人钻了进来。
五七还是以为是胖猪,又喊。
那身影并不答,手摸到五七的脸上。
五七觉得很凉,身上马上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知道是谁了。他好像又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一样猛坐起身子,双手抓紧被子,恍恍惚惚惊叫。
“叫鬼!”随着一声暗吼,被子被一下掀开。
五七坐起身子。
“你别动!”黑暗里又说。
五七就不动,浑身瑟瑟地打抖。
这时,他觉得一般热气扑过来,燎得身上的鸡皮疙瘩渐渐消退,然后是一双手搂住了脖子。五七就下意识地将脸靠过去,脑子里曾经想过的事都不复存在,他听到了另一颗心急速跳动的声音……
突然,小船猛然波动,并且被推往湖里。
五七说:“有人偷看!”说着就爬起来。
“除了胖猪还会有谁?”五七又被按倒。
船舱口射进一道亮亮的月光,很柔美。
五七侧身望出去,一轮圆月正从湖中升起,银辉席满地。
小船果然离开了金牛岛,没有目的的在湖里漂漂荡荡。夜,好静谧。
五七在夜的芬芳中陶醉。
“哞——哞——”小母牛欢快的叫声隐隐传来。
五七恍恍惚惚中,又看见爷爷那头独角牛也伸长脖子回应,然后踏浪而来……
事后,五七有些后悔有些忧郁。
当然,更后悔的莫过于胖猪。一次他把五七叫到那只小船中,拉长脸,咬着下嘴唇说:“你杂种有能耐,女人总往你怀里扑。”
五七知道胖猪要说那晚小船里的事,干脆也没回避,说:“我也没有想到啊!”
“你没想到,我也没有想到。世上的人都没有想到。老子吃了皮肉之苦,什么也没有得到。”胖猪说着吸了吸鼻子,又闭上眼睛。
五七听得发愣,但不作声。
胖猪看他默不作声,站起身提提裤子继续说:“你杂种……还没有老子裤带上的年龄就尝了那味。”
五七依然不语。
“你咋不出气?”胖猪猛然坐下,小船摇了摇。
五七给逼急了,就亮出黄牌,道:“有本事找她说去。”
胖猪听了打了一个冷噤,好半天没有说话。
湖边的空气令人窒息。
过了好大一会,他突然蹲下,抱着头隐隐地抽泣,然后又放声大嚎,嘴中还糊里糊涂说些女人的事。嚎过了,又突然跳过来一把按住五七的头,往船梆上碰,碰得五七的头上流血也不松手。
杂种,只敢欺黄毛娃娃。五七暗暗骂着,并没有还手。五七的脑壳发着闷响,在慢慢肿大,然后有一股热的东西开始从头顶流出,落到船梆了。五七还以为是脑浆涂地,就使劲睁开眼瞅瞅滴到船梆上的东西,原来并没有脑浆,只有染红战旗的血。然而,这血没有染红战旗,却染红了船梆,染红了湖水,鱼儿正在争食,像争食他冲的尿一样……
“你放开他!”
隐隐地传来一声,船似乎猛烈摇晃,五七感到抓住他的头发的手松开了,脑壳就被搁到一边去,无人问津。
没有知觉。
那个被五七装在感冒清瓶子里的萤火虫飞出来,碰碰撞撞地乱飞。
等五七醒来的时候,看见胖猪蹲在身边。他有些内疚。
女人伸开有力的手拍拍五七的脸,又注视五七。
五七说自己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她说他险些送了性命。
五七说只要死得轰轰烈烈也不冤枉。
她说别扯这么远,要活着吃牛肉。
五七说你养一头心爱的母牛,难道是为了杀吗?
她说不杀吃养它有什么价值?
五七又问什么时候杀?
她说瞎子磨刀——快了!
同情是人的天性。五七突然同情母牛。
胖猪却很乐观。
过了几天,他就问女人咋还不杀牛?
女人听了敲了一下他的脑壳,骂他叫花子放不了隔夜食……
斑茅草发疯似地长,眨眨眼睛便有腰高,而且开满了雪白的花。野鸭子飞飞落落,下蛋哺育后代。
白天下了一场雨,晚上才停,云雾散去,天穹晴朗。
转眼已在岛上熬了七个月。五七把石洞里的碎石拉运出洞,觉得浑身没力气,早早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被女人吵醒。
她说胖猪昨晚听到了金牛跑动的脚步声。
她说那金牛就从她们挖的石洞里奔跑出来,四蹄腾起,身后闪烁一路金花。
五七就问胖猪:“平时吃不吃大蒜韭菜之类有臭味的蔬菜?”
“不吃,我妈怀我的时候也不吃。”胖猪说。
五七就坚信不疑。因为他听母亲说过,只有不吃臭菜的人才能见到金牛的真身,但要得之,必须杀凡牛污染它的躯体,使其中邪……
三天之后,女人宣布宰牛。
母牛被拴在一个木桩上,叫得厉害。
胖猪咽咽唾液,拍拍牛背转身朝五七笑。然后,他又抖一抖松松胯胯的脸皮翻起圆鼓鼓的眼睛瞪着牛,喉头滚动两下,走到一边拉开裤子屙屎。他说把肚子腾空了好吃牛肉。
“你她妈滚远点。”女人吼道,同时抓起一个石头扔过去。
那石头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屁股上。
“哎哟!”胖猪遭石头一击,顿时呲牙裂嘴,抬起光光的屁股,猫着腰走出很远,还说:“远点就远点,干吗要打。”
“不懂得文明,你家祖宗三代都这么样?”女人说着钻进草棚。
胖猪没回答,屙完了屎,拔几棵茅草揉成一团揩揩屁股,然后去挑水。
过了一会儿,女人从自己棚中钻出来,手中执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披肩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束在头顶,很有江湖女侠的气质。
她问胖猪:“水挑够了么?”
胖猪说水挑够了。说着望洋兴叹放下桶,蹲下身,往锅洞里凑火烧水,他抓起一根锄头把粗的松柴,不用刀砍,却往膝盖上一扳,柴就断成两截。
女人走过去看看锅里的水,用脚踢踢胖猪的屁股,又吹着口哨走过来,顺便对五七说:“好好看住牛,可别让它再跑了。”说了就向湖边走去。
五七这时的任务是看牛,不让它吃草,使肚里少有些粪便,剖肚时别惹麻烦。
母牛似乎感到自己将有灾难,恐惧地走动,四蹄蹬得石头一阵乱响,机灵地瞪着眼左顾右盼,瞅着这个充满杀气的荒岛。
女人弯着腰,双手把刀按在一块大礁上磨得雪亮,寒光逼人。
母牛听到了磨刀声,惊慌地瞪瞪眼,往后退两步,昂起头长啸:“哞——哞——”
声音激越而悲壮,回荡于茫茫的湖面。
叫吧叫吧,过一会就她妈来不及了,谁也救不了你的命。五七同情牛。
“杂种,把牛头拉转过去,别让它看我磨刀。”女人听得牛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站起身呲牙冲五七骂。
五七吓得急忙牵住牛鼻子把牛头转过去,可是牛还是不安静,腿不停地走动,头也执拗地一偏一偏,斜眼往湖边瞅,瞅那把雪亮的刀,很难让它不动。
折腾了半小时,磨刀声才消失。
金牛岛静了下来。
小母牛开始挣扎,企图逃离这个地方。
五七紧紧拉住牛鼻子不松手。
“把它拉过来。”女人说。
可是,牛却不走,四脚顶住。
胖猪手里拎一根扒火棍过来帮忙,他走到牛身后就猛击一棍。
母牛惊跳了一下,摆了摆尾,还是不走。
胖猪又狠狠一击,牛又猛跳,然后朝前挪动了几步。
女人见此情景,骂骂咧咧跑上来,说:“都是豆腐,没毬本事。”她手中拎着寒光闪闪的刀子。
小母牛见那刀子,头一甩,脱缰而去。
五七被甩出一米多远,额头碰到一块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女人提着刀去追赶母牛。
母牛向湖边俯冲,立尾,勾头,像疯了一样。它的脚下碎石飞扬,到了湖边一头栽进水中,往湖那边游。
肥猪叹着气,以为牛肉吃不成了。
五七不知所措。
女人也跳进湖中,双手击水,湖面腾起一个白得耀眼的水团。
水团在湖中滚动,追赶小母牛,后面拖着一条银灰色的尾翼。慢慢的,水团和一个黑点交织在一起。黑点是牛的头。一白一黑在湖心旋转,搅得水花四溅,白了一片。
“真开眼界!”胖猪看着这情景,很兴奋。
五七斜瞪他一眼,吼道:“你还寻开心!”
胖猪奴奴嘴说:“我谋愿她死在湖里。我恨女人。”
五七听了猛地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心想,这杂种肚子里可是早就藏了祸水呀。
正百思不解,湖面牛人相斗的精彩场面结束了。女人降伏了小母牛,双手扯住牛尾巴拖上岸来。
五七跑下去,关心那牛是怎么脱缰的,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撕开了的血肉模糊的牛鼻子。
五七要弥补放牛的过失,急忙用绳子把牛的四蹄捆住。
胖猪漫不经心从草棚搬来一个瓦罐准备接牛血。
五七抄起一根比手臂还粗的栗树杠子伸进牛胯缝间,用力一扛,牛就栽倒在地,叫两声,两眼滚出泪水。
几乎是同时,金牛岛顶端也传来两声牛叫。只见五七的爷爷抱住独角牛的头,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刀插进牛脖子。独角牛就倒在地上残喘一阵,慢慢死去。然后,五七爷爷才晃着身子离去……
女人也乘机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按住母牛的牛角,把牛脖子拉直,右手紧握雪亮的尖刀,狠狠捅进去。
胖猪急忙把瓦罐伸过来。
女人将刀子一拔,一股鲜红的血散发着腥味奔涌而出。
牛此时蹬蹬后腿,刀眼里冒出几个血泡,然后就不动弹了。
女人爬起来,扔下血乎乎的刀,长长喘一口气,坐到牛身上,然后把刀交给五七,让他剖牛。
五七没有拒绝,磨磨刀就把牛头割下来。
女人就将牛头摆到湖边的礁石上。
待牛尾割下来后,女人又将牛尾拿到金牛岛顶,插到石缝中。
再往后,五七就剥牛皮。
他干得非常熟练。他平时是不操刀的,操了刀既然像一个刽子手了。
胖猪和女人很有趣地眯着眼看五七的刀路。
五七开始解剖牛身,他瞄瞄圆鼓鼓的牛肚,很小心地又干起来。
“好像有牛叫。”胖猪拍了一下五七的肩说。
五七抬起头问:“真的么?”
胖猪就突然笑起来,说:“我说假的?”
“你敢在这时候说假?”女人一脚朝胖猪的屁股上踢去。
胖猪摸摸屁股,翘起大腿,放出一个响屁。
三个人都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五七又正二八经地划开肚皮,把肠胃扒出来扔到湖里喂鱼。可是,他在往里扒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胃一样的肉团。他感到很奇怪,用手按按那肉团,里面似乎还有什么蠕动。他突然心悸了,不敢下手,只好把刀交给女人。
女人接过刀,一下子把肉团的皮剥开,里面就滚出一个怪物。怪物身上长着黄色的毛,四蹄微白,眼睛紧闭,看那头,像猪;看那身子,像黄牛……
五七看看女人,似乎明白六个月前小母牛渡湖讨了个逆种,孕育出了怪胎。
女人也看看五七,也似乎明白了那回事。
他们都默不作声。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苍白的脸,把惨淡的光投到猪头牛身的怪物上,那绒绒的黄毛尽立刻闪起金晃晃的光。
这更使他们惊讶。
过了一会,女人站起来用手拍拍胖猪的脑壳,开口道:“把它抱到石洞里去……动手去弄牛肉吧,喝了酒,就凭这奇遇明早一钢钎下去也能把宝物捅出来。”
夜幕降临。
他们燃起了篝火,用三根栗树支成三角架,把牛大腿拴上去烤。柴禾准备得很充足,火很旺,火苗呼呼地往上窜起,贪婪地舔着牛大腿。牛大腿咝咝发响,肉里的水汽被烤干,慢慢地又渗出一层油来。油滴到火堆上,又燃烧。牛大腿过了一会儿变得油光光黄亮亮,闻得到那股香喷喷的味道了。
女人这时站起了身,撤出燃烧的柴,火苗萎缩下去,火炭却红得耀眼。慢慢烤吧,这样烤出的牛肉更香。
胖猪可是不能等了,他咽一口口水,就要把撤下来的柴放上去,把肉快些烤熟。
“这不行。”女人瞪起眼,二话不说,把柴禾踢得老远。
五七不参与他们的争夺,自个伸手摸摸衣袋中玉翠的照片,然后才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挟起一个火炭点燃,吐云吞雾。
“你衣袋里装的什么?”胖猪用贼溜溜的眼睛看五七,好像猜到什么一样。
五七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女人,还看通红通红的火堆和牛大腿,眼前开始朦胧,这时,忽然吹来一阵风,把萎缩的火苗重新点燃。
火一下子燃烧着向斑茅地蔓延,金牛岛一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他们住的草棚燃烧了,棚顶被风掀开,落地,化为灰烬。
隐隐约约的,火中又出现了一个动物,金晃晃的,悠闲的在火中觅食。
女人首先看见了,她蓦地站起身,脚踏火光而去,并一把抓住那个金晃晃的动物搂于怀中,飞往天空。
五七看清了,这是一头金牛。
他们三人辛辛苦苦,风餐露宿,离乡背井为的就是这个神物,怎能让女人独吞。
五七一想,就抄起一根扒火棍踩着火舌飘然而去,看看追上了,大吼一声:“哪里走?”举棍一击,正中女人手臂,金牛落下不见了。
“疯了,杂种!”
五七听见一声臭骂,醒悟过来,揉揉眼睛,只见女人正在翻弄黄亮亮的牛腿,然后呲牙裂嘴抱住左手臂。五七急忙道歉,说这是无意。
女人不管有意无意,非得揍他。
胖猪不调和,说以牙还牙,自个去割牛肉。
女人果然举起一根棍子揍过来。
五七的手臂挨了一下,好疼。
女人笑了,很满意这种报复。
“这牛肉香,吃吧!”
胖猪割下一团牛肉塞到女人嘴里,又割下一团丢给五七。
五七吃了一口,果然香,就一边吃,一边喝老白干,被女人打过的手臂也一点不疼了。
大家都忙着吃牛肉。
胖猪能吃,比女人和五七吃得厉害,他的大嘴巴刚叼上一块,还没来得及嚼又预备好了一块。
女人慢慢嚼,细细品尝,样子好看。
五七特别喜欢吃牛筋,那刀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专拣牛筋割。
劳累了一天,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顷刻间吃了半只牛大腿,三把刀子割肉的速度慢下来。
胖猪爬起来放放裤带,然后离开火堆,抱来两罐酒,把大罐的分给五七和女人,小的一罐自己留下。
五七和女人就划起了拳:
“哥俩好呀!”
“四季财呀!”
“八马双杯呀!”
这般地没命叫,嗓子喊得沙哑,酒也喝得多。
五七已经有点醉意,头沉闷,眼睛想闭下。
女人却正喝到兴头上,嫌碗太小。
胖猪听了,马上找来两个洋瓷盆,每人面前摆一个,把酒倒进去。
又继续猜拳。
五七赢了。
女人举起盆子咕咕喝了两口,摔了盆子,身子一歪,倒下去。她醉了,过了一会,尽嚎啕大哭:
“我这辈子……是那杂种逼的……男人是一块……豆腐……我……在自欺欺人……”
五七一直以为这女人是个铁人钢人,还从来没有听她这么嚎过。
酒鬼的哭声具有感染力。
五七不知怎的也产生一种悲哀感,闷闷乎乎地爬起来,踉跄两步,向酒罐扑去,然后抱起来砸到火堆上。只听一声响,一片蓝色的火苗就呼呼窜起。
他砸了酒罐,又抓起盆子猛甩出去。他知道没有人阻拦他。
胖猪也不在火堆旁,他抬着牛血离开了。
他没醉,以往他都醉。
五七此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脚已无法支撑身子,就无力瘫倒在地,也嚎啕大哭,鼻涕口水甩得丈把远,掏出照片喊着玉翠的名字。
玉翠是五七下一个年级的学生,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我的理想》主题演讲会上认识的。他们后来以一种原始的冲动后被开除学籍。她说她在家乡无法做人跟了一个卖耗子药的男人走了。五七对不住她,想走走爷爷的路,挖到金牛卖成一笔钱,去找她……
哭着哭着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里刮起了风,凉飕飕的,五七感觉到一只巨手把自己的身子捏成一枚核桃,奇丑无比。隐隐约约的,他觉得爷爷向他走来了,一步一步极其缓慢,看不到面孔,就连身子也看不到。他在五七面前停了一下,又走,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魔坑。慢慢的,五七就听见魔坑里传来悠远的唤牛谣:
金牛金牛开开恩
露条尾巴不嫌少
露个屁股不嫌丑
露个身子发洋财
露个牛角顶通天
五七在唤牛谣中睡去,直到眼前有一道白光闪动才醒来。那白光是太阳的光。
于是,五七想爬起来,浑身却酸得要命,软得如泥,只好躺着养精蓄锐。
女人还没醒,五七推推她连哼也不哼一声,死了一样。
他再看胖猪,胖猪却不在,只是有他留下的酒罐。
五七走过去,抱起来喝一口里面的酒,竟然没有一点酒味,就骂:“胖猪这杂种搞了鬼,老子喝酒,他喝水,难怪没醉。”
五七就伸长脖子喊胖猪的名字,但只有湖的回音。再围着岛转一圈,也不见影子。
他就爬上岛端,见面前立有一块石碑,涂了牛血,上面刻着这样的碑文:
明永历年间七月初三夜,有渔人见金牛岛金光耀眼,胆大者船近视之,乃一金牛昂首立于岛端,后又即刻消逝。
乾隆十年阴历七月初三,一樵夫上岛砍柴,遇大风,留宿金牛岛。夜半,忽闻牛蹄声,樵夫惊醒,但见金牛扬蹄飞奔。
民国五年七月初三,乡绅聚集金牛岛,以祭祀,次日获一牛蹄,重五两。
……
如此云云。五七看着碑文马上处于迷惘状态,不知想些什么,但随着传来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眼前就忽然有一片红。他急忙爬起来寻视,只觉自己身居他处,眼前是一个椭圆形大厅,一群穿着不同服饰的男男女女看着他,然后又道:“我等是明清民国乡民,先生从何来?”
五七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位明代民女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你已经到了鱼腹中。”
五七一听慌忙往回走。
那民女又道:“先生不能往回走,如此碰在鱼牙上就不得了。”
五七又问怎么走?
她说等设宴招待他后自有吩咐。
五七依了,待三声鼓鸣,歌女蹁跹就入席。宴席好丰盛,鱼虾海参,一盘盘一层层叠起。
五七数了数,一共有十五层,极像金牛岛被毁的铜塔,上面还立着一头金牛。这不是两年多来梦寐以求的宝物么?五七不等喊请,就伸手捉金牛,可是手刚伸过去,金牛又不见了。
五七很奇怪,又把手缩回来,金牛又立于顶上,并且张开嘴哈哈笑,笑了一阵,却说:
“我本来就不存在!”
“不存在怎么诱惑我们?”五七问。
“你们人,总是奢望不该有的东西。”金牛冷冷说了一句,就消失。
五七问明代民女这是怎么回事?
她说不清楚,要五七去悟,说完也消失。
五七悟,但心里只有一个从牛肚里剖出来的怪胎……
五七悻悻回到家,隔壁邻舍都来看望,说他走了这么久一定牵回了那金牛,要开开眼界。
五七被弄得啼笑皆非。
五七的父亲又把眼睛睁得狗卵子般大,把他们吼出去。
五七好几天闷在家中不出门,脸部没有表情,沉寂得像爷爷死去时一样。
他的爷爷是个赌棍,早些年的家境就是给他败了,使奶奶气得骂他家祖宗八代。
五七的爷爷大怒,山呼海啸一声道:“老子拉金牛去,愁赌么?”说完就走,一走就是好多年,回来时一具死尸,下身血肉模糊,脑壳迸裂,露出粉红粉红的脑浆。
有一个得了癫痫病的人一见,发疯似地跑过去捧起脑浆就吃,被五七家的人一顿好打。后来,癫痫病人好了。
但是——
五七呢?
女人呢?
胖猪呢?
他们会怎么样?
而五七的爷爷还在金牛岛走动,依然是模糊的身影,后面还有一头独角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