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阴晦的天空细雨霏霏。
栽秧天,湖周围的田野绿葱葱,青碧秀丽。
湖湾里,又插上了竹竿,砌了一段石埂。石埂隐隐露出水面。
这一次,也有人,有船,水面却寂静,不似上次搅得湖湾不得安谧。上次只是风波,风波过后水平如镜。这次不是风波。那隐隐露出水面的石埂在湖里延伸。
湖那边,“轰轰轰”响起炸石的炮声,几团浓烟腾空而起。小船一只接一只有条不紊地把石块运过来,沉进水中。
夜猫子是围湖养鱼的指挥。合作社正式作出决定,把湖湾划给夜猫子养鱼。会计在社民大会上宣布的,有意见保留,其余社民不得擅自行动,否则按有关规定惩处。憨厚、朴实、耿直、勤奋而又善良的清溪村人便沉默下来,少了上次插竿围湖的狂热劲。他们有上次的教训,没有把船没收是实,罚了款也是实。不斩萧何令不止嘛,刀尖上的蜂蜜还是蘸不得。他们像围湖造田时一样听夜猫子指挥。
雨停了。
绒绒厚厚的云层被日光煮沸,缓缓展开,变成一层薄薄亮亮的银箔。
水耗子直起腰,甩甩手上的水,侧转身,“嚓”地拉开裤裆口的拉链,从胯里拉出东西冲尿,水面淅淅沥沥响,翻起一堆白沫。他边冲边说:“撒尿莫望人,望人撒不成。”
“水耗子,你好不知丑,当众撒尿还会念经。”张婶离水耗子二三丈远,见他这般放肆,以一种严厉的语气喝斥道。
下湖的人野惯了,有人没有,顾不得许多,拉出来就整。水耗子哪会知丑,只侧过头打趣地说:“我都差点憋死了。”
“就不会到岸边的芦柴棵里撒呀?”
“恁么远。你这建议无效,最好还是在水上建盖厕所。”
水耗子突然转过身说:“你什么都见过,还在乎……”
“好啊,你又欺姑奶奶没男人。”她咆哮起来,边说边扑过去。两只大奶子在胸前晃荡晃荡,像两座摇摇欲坠的山峰。
水耗子见势不好,急忙跳进水中。水并不深,只齐胸脯。
她扑了个空,犹豫了一下,也纵身跳下水去。
大家都围着看热闹,哄笑着。
一会儿,水面上四只手臂交攀在一起。张婶又粗又壮的右手紧紧钳住水耗子又薄又小的耳朵。水耗子裂嘴,耳朵火辣辣的疼。
“还敢欺女人么?”
“不敢……你松手。”
手并没有松开。她又问:“还敢欺姑奶奶么?”
“不敢!”
张婶哈哈大笑,嗓门粗粗地说:“去你的。”她松开手,爬上石埂。
水耗子双手揉着耳朵,见张婶上了岸,说道:“好男不捱恶女斗。”然后双腿伸展,在水面游动……
“夜猫子来了。”
不知是哪个轻轻说了一声,看热闹的人们没有了声音,弯下腰做着各自的事。
夜猫子沿着石埂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他走到水耗子砌的石埂上站住,用脚蹬蹬松动的石块,骂道:“水耗子,你一天到晚闹架,洗澡,磨洋工。祖公的工钱就那么好吃……瞧瞧,都给我整成哪样?”
水耗子游过来,爬在石埂上不出声。
“重整。下面的石块稀空架壳。”夜猫了说着翻弄石头。
天边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看得清是一只叫魂鸟,叫魂鸟悲鸣着,翅膀撩着水花,忽而又升高,又滑下,带一股强劲的风,在人群中飞来飞去。它擦着张婶胖胖的胳膊掠过,又旋转半圈,绕过水耗子的头顶,翅膀一扇,从夜猫子的眼前滑过。那翅膀尖刚好碰到夜猫子的眼睛。
夜猫子只觉得右眼剧烈疼痛,眼睛一黑,双脚打颤,跌坐到一块石头上。他揉着眼睛,疼得龇牙裂嘴。
围湖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听笑骂,打口哨,跺脚,拍掌。湖湾里热闹了。
不笑不喊的是蓝丽。她站在后面,双眼注视那鸟,欣佩那鸟,也为那鸟耽心。她怕夜猫子捉住那鸟,生吞活嚼。
夜猫子满以为叫魂鸟是有意袭击,又遭一顿恶毒戏骂,冷冰冰的胸中突然热烘烘起来,浓黑的卧蚕眉一立,脏话满湖飞。
“瞧,叫魂鸟又飞来了。”夜猫子骂得正来劲,有人又这么一喊。
人群一下子骚动。他们都像没有听到夜猫子的谩骂,全都把头偏往右边,把眼光投向如烟如雾的湖面。
果然,一只蓝色精灵箭一般急射过来,呼地升高,猛地俯冲,然后在人群中盘旋,穿梭。它又向着石埂飞过来,歪着身子,斜着翅膀,点了一下水花,飞向夜猫子。
夜猫子的眼睛还在疼,又见叫魂鸟飞过来,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惊愕,先是慌,接下来马上镇静,眼盯住叫魂鸟,伸开两只粗壮的手,张开有力的手指,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击叫魂鸟。
“……”蓝丽看得一清二楚,想惊叫,嘴唇却抖抖地喊不出声,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叫魂鸟似乎没有意识到夜猫子会置自己于死地,依然想从他头顶飞过去。
耳边有股冷气直袭下来,夜猫子忽然双手死命往头顶一抓,巧的是抓住了鸟腿。鸟挣扎,呼叫:
“不——要——围——湖——不——要——围——湖——”
蓝丽的心凉了。
“还叫,我给你死。”夜猫子咬牙切齿,紧紧捏住叫魂鸟的脖子。他的眼睛能睁开了。
“你放开它。”蓝丽突然惊呼,浑身颤动。
夜猫子侧了一下头,瞪瞪蓝丽:“你……管不着。”他说着就用双手扯叫魂鸟的毛,一把一把,好狠。蓝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飞舞,一片一片聚成一团,碧云一样。刮来一阵风,碧云一样的羽毛就被吹散,飘飘零零落进湖中。
“你好狠……你好狠……”
蓝丽痴呆呆看了一阵,猛地叫喊着扑过来,摇晃两手要去抢鸟。她的眼睛有了泪花,那些飞飞扬扬的蓝色羽毛像生活的每一个水珠,从湖的母体滑落,化为看不见的水分子,消失于白色的空间。
夜猫子喘着粗气,发疯地继续揪叫魂鸟的毛。叫魂鸟似乎奄奄一息了,嘴一张一张,毛里渗出了点点鲜血。他见蓝丽扑过来,听蓝丽骂声,迟凝了一下,然后又惨然一笑,皱皱眉,喃喃地说:“我怎么这么狠心,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是夜猫子,夜猫子。”他这么说着,冷冷瞅着扑过来的蓝丽,那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惨然失落的感觉。
蓝丽也停住了脚步,注视他。
都不说话,只有目光的触碰,轻轻的波浪在他们胸房里鼓动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夜猫子虽说狠,可也给过蓝丽很多的爱呀。洞房花烛夜,蓝丽不肯躺下,在大红“喜”字下坐到天亮,他没碰一下她。他把自己的苦压抑在心头。“我配不上你。可是我们毕竟成了夫妻呀。”他这么劝导蓝丽,然后紧缩眉头,心灰意冷,一天到晚吸闷烟。蓝丽过门那年的夏天,得了伤寒病,命在旦夕。夜猫子请来一辆车,连夜把她送到昆明的大医院,整日整夜陪伴她住院,喂饭端屎抬尿样样干。蓝丽病好了。他也高兴了。后来蓝丽生了小泥鳅,有了个寄托和希望,感情的危机才有了新的转机。但是,这种因谋而合的感情终究具有短暂性,一方的爱无法代替另一方的爱。当生活平平和和在人生历程中慢慢行进的时候,就会产生另一种反应,逝去的岁月又开始渗透进来。他们之间能说什么呢?语言虽然具有万能的功能也无法表达。
虽然是白天,山也朦胧水也朦胧。
夜猫子避开蓝丽的目光,望着在脚下沿伸的石埂,手依旧紧紧抓住被撕光了毛的叫魂鸟。
蓝丽抿了一下嘴,也偏转头,瞅着茫茫的湖面。她多么想看到叫魂鸟飞来,听到叫魂鸟的叫声。可是没有,漂在水面的只是浮浮扬扬的水气。她又回过头,踉跄着移动脚步走向夜猫子。不巧的是她绊到一块石头,身子一歪就摔下水。她衣服裤子全潮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拼命往上爬却爬不上来。
猛地愣一愣。夜猫子回过神来,走过去,又停了停。他想把蓝丽拉上来,可是手抖颤颤,伸不出来。他又走过去了,把脊背对着蓝丽,抬着头猛吸几口气,再返身转过来,伸出手把蓝丽拉上来。
“求求你,把叫魂鸟给我,把叫魂鸟给我。”蓝丽刚站到石埂上,潮湿的头发和衣裳上滴下的水就浸湿了她脚下的石块。
夜猫子紧紧捏住叫魂鸟,两眼无神,也坐到石块上,慢慢的眼眶里有了泪花,泪花变成泪水,流到脸上。突然,他又挥手揩去泪水,把身子捱近蓝丽,一把搂过来,搂得很紧。他把宽大的脸贴到蓝丽的头发上,磨蹭着磨蹭着,又把脸移开,张开嘴吻她的脸颊……
“夜猫子什么时候变得现代啦。”用船运石的渔民悄悄说。
“不出钱也能看电影,嘿。”
围湖的人们惊吓得半天喘不过气来,这下却见夜猫子和蓝丽做出这副样子,就小声议论。
“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都闭了狗嘴。”张婶骂着,挥手敲一下那几个凑在一起的脑壳,也朝那边望。
湖面又静下来。
这时,夜猫子突然推开蓝丽,三步两步走到石埂的另一端,把已经捏死的鸟远远的抛进湖中,平静的湖面发出响动后复归平静。夜猫子走了,朝石埂的那一头,连头也不回。
人们都傻了眼,一个个伸长脖子,屏声静气,惊奇地瞅着这个场面。
蓝丽这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她不笑,不叫,不哭,嘴角哆嗦。她坐在石块上,呆痴痴望着夜猫子远去的背影……
背后走过来一个男人。这已经是下午,围湖的人们已经收工回家,石埂上就只剩下了蓝丽。他来到蓝丽背后,伸出手把蓝丽拉起来。
“是你……怎么才回来?”蓝丽转过身,一见是扁头,就紧紧抓住他的衣领说道:“叫魂鸟死了。”
“叫魂鸟死不了。有湖就有叫魂鸟。”扁头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扶着蓝丽的肩膀,安慰。在他的眼前,又飞动着无数的叫魂鸟。
“真的……”她怔怔地望着无数的叫魂鸟,胸腔忽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骚动,在膨胀。她不知怎么失去了控制,像一匹小马扑进扁头的怀抱。
天蓝,湖也蓝。
扁头搂住她,像那天晚上一样,抚摸着。蓝丽蓦地又抬起头,眼光热辣辣温柔柔。扁头也看着她,眼光也火辣辣而又有几分忧郁。他们对视,凭着四只眼睛默默传神,交流共同的情感。恬静的湖水中立着两个身影。巴掌大的鱼游来游去,时而钻入水底,时而又跃上水面,溅起点点水珠。两个人影模糊了……
他听得到她心跳动的声音。
她也听得到他心跳动的声音。
“你不要离开清溪村,一刻也不要离开。”蓝丽似乎感到了孤独。她害怕孤独。
扁头抚慰说:“我一刻也不会离开了。这次除了推销网外,还在省的水产培训班学习了网箱养鱼技术。网箱养鱼比围湖养鱼好,又不会破坏生态平衡。”
“你学会了?”蓝丽睁大了眼睛。
“学会了。”
“那你教我。”
“我教你,也教全村的人,全都教。这样,清溪村人就不会用石头围湖了。”
蓝丽听扁头这么一说,不流眼泪了。她等的是这一天,她抬起头看看扁头,不知怎么心里又涌起另一层波澜,脸上又现出悠悠的表情。她回过头往夜猫子走的方向望去。远远的,只见一个人驾驶着一只船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她知道这人是谁,但她的心已经冷了。她对他存留的哪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是的,她没想到夜猫子会那么残忍。叫魂鸟是湖的精灵,他怎么能扼杀它,而且会那么凶残啊!那小船孤独地摇着。
蓝丽站了起来,跳上一只小船。
扁头也跟着跳了上去。
星云湖上,两只船朝不同的方向划去,越离越远……
端阳节过后,下过几场暴雨,湖水水位猛增。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湖湾里新垒的石堤被巨浪吞没,代之而起的却是没入水中的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网箱。
星云湖依旧有美好的早晨,安谧的黄昏,依旧有一只叫魂鸟在湖面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