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头从深山里出来,又搭车嗡隆嗡隆颠簸半个小时,就往清溪村走。
坝子坦坦荡荡,碧绿如茵,微风拂过,芬芳袭人。他好长时间没有走过恁么平恁么直的路了。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山里的野兔,陡得毛驴行在前头,人跟在后面,屙屎也会落到头上的山路;想起了山里的梨园。他不由得回头张望隐去的山,消失的梨园。望一会,走一会。他见到一片白白亮亮的闪光,嗅到淡淡的鱼腥味了。他的心情激动,长长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说:“好香啊!”湖边,他的胎胞就埋藏在那里。
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他就常跟着爹下湖捕鱼。有时,他会好奇地问爹:“海水是从哪点来的?”
爹答:“龙嘴里吐出来的。”
“淌到哪点呢?”他又问。
“东洋大海。”
“东洋大海有多大?”
“天大地大。”爹有些烦。
每次每次,他就这么抛根问底。他现在明白了爹的意思。他应该是湖的儿子,而不是山的儿子。他对湖的情比对山的情更浓。湖有永恒的生命,有灵魂,有神奇的奥秘。他早该归居清溪村了。
按理说,如果爹还活着,他是绝不会离开湖的。爹也绝不会让一条蛟龙落到山豹出没的山野。爹是老爹言传身教在湖水里泡大的。老爹守了一辈子湖,没守住,吃了恶霸的枪子掉进湖里,连尸骨也没捞到。湖的出水口被炸开,水退下,四周露出沙滩。沙滩改成田,叫海田,不属于渔民。爹也死死守住湖,像老爹一样耿直忠厚,死心踏地。爹也死了,而且是死在围湖造田的时代。这些关于湖的故事清溪村的人都记得。
眨眼间,清溪村到了。清溪村后有一眼龙泉,冒出的水清得透亮。扁头见了泉水,心里发痒,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皮,爬下身,将嘴唇放到水面,吸,“咕咕咕咕”响,牛饮一样。泉水又凉又甜,喝着爽快,凉透心。蓦地,有个人影落进水里。他爬起身,面前站着个女人。女人抬只篓,篓里放了几条鱼。她睁着双单眼皮大杏眼直瞅,眼光里有欣慰、柔情,也有愧疚。这女人是蓝丽。
“是你?”蓝丽似乎早认出了扁头,并不惊讶。但很快的这惊喜消失了,被压抑在心的底层,他的脸上现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
“水好喝?”蓝丽语气亲切地问道。
“好喝。”
“甜,十多年没喝了。”
干巴巴的几句问话后,似乎没有了话题。两人都尴尬,都陷入繁乱的沉思中。泉水汨汨流,流不尽心头的悔恨。在这眼龙泉边,他曾经和蓝丽撵着春天的身影,沐浴着夏天的日光,坐在秋天柔软绿茵的草地上,做过多少甜蜜的梦。
“开湖了,发了多少财?”他意识到彼此之间的沉默能勾起无情的痛苦,就问。痛苦是魔鬼的三棱子刀,戳进心里留个伤疤。这伤疤永远无法愈合,常常使你疼痛难忍,呼天唤地。
蓝丽听他转了话题,也似乎从痛苦中挣扎出来。她理一理额前的头发,眨巴一下大杏眼,回答:“今年……我们……有祸。”
“哪样祸?夜猫子不买捕鱼证?”
“买了。”
“漏税?”
“没有。”
“那是哪样祸?”
“开海遇顶头风……”蓝丽的手捏着衣角。
扁头愣了一下,看着篓里的鱼,问道:“这些鱼是哪点来的?”
“反正不是抢的。”
“买的?”
“不是……今晚就在我家过鱼节。”蓝丽的脸红扑扑油润润。
过鱼节是星云湖畔新近形成的一种习俗。每年开湖群众迎亲招友,买来大鱼做成佳肴,猜拳行令欢聚一堂,以示年年有鱼(余)。
“你让我和夜猫子……”扁头眨巴眼睛。
“不……在我娘家。”
扁头犯了傻:“在你娘家?你们闹别扭,夜猫子打你,骂你?”
“……”蓝丽看着篓里的鱼,心里的酸辣痛楚不好跟扁头说。昨晚她是跟夜猫子吵了一架,为的是围湖养鱼的事。
扁头用脚踢地上的草坪,认得蓝丽有心事不好说,又改了话题:“你认得我今天要回来?”
“认得。”
“凭什么?”
“感觉。”
“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以前现在都有。”
“……”
扁头没有再说,把脚尖深深嵌进草坪里。他想,蓝丽没忘记他,还是这般可爱,但是……
一阵水声响。叫魂鸟从湖面腾起落在岸边的树上。他们注视着这鸟儿,又看看身边的泉水。泉水涓涓流淌,淌进星云湖,淌到抚仙湖,淌到南盘江、珠江,再淌到东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