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连夜把船修好,掀下湖占了个极好的位置,等待开湖。开湖是县上组织的,他虽然还是合作社的社长却无权过问。
第二天,刮起了北风,天低云暗。湖边站满了人,熙熙攘攘,翘首顾盼,都想目睹百舸争流的场景,以饱眼福。一时间人声盖过水声,湖边的沙滩被千只万只脚踩得陷下去。湖里摆了上千只木船,黑压压一片,每只船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他们头戴棉帽,身穿皮夹克衫,脚上套的是长筒水鞋。日子好过,渔民的装束就有了点洋气。船舱里放的是煮染过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渔网,以及煮宵夜用的铝锅柴禾。天气冷,人的心却热。他们的肚里装满了喜庆的酒,脸上泛着红光,十分紧张地把目光投向湖面。正是这湖,孕育了当地人豪放旷达无拘无束的独特个性,以及高亢昂扬富有普通话韵味的浪广口音。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北风升了级,呼呼地刮,扯得弯腰柳树像个拐脚的老太婆,东倒西歪。湖里也起了浪,层层叠叠涌来。岸上看热闹的人龟缩着脖子,不离开。船上的人有的放下棉帽上的护耳,有的扯上皮夹克的拉链。夜猫子没戴帽子,裸露着二颗结实如铁的脑壳,皮夹克不拉拉链,下面只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衬衣,脖子下的三个纽子也不扣,发达的胸脯隆起一团团疙瘩肉,红得如同猴子屁股。他不冷,哪怕是在数九寒冬围湖造田的时候,冻得腿掌开裂,两耳生冻疮,也没戴过一顶帽子,穿过一件棉衣。他搓手,哈气,又挺挺猴子屁股一样红的胸脯,让风吹得更痛快些。他只知道舒心合意。大碗的烈性酒所产生的热正需要凉风吹散。
“夜猫子,你不冷嘎?”另一只船上的一名年轻人把手放在袖筒里,抱在胸前,大水鞋咚咚踩着船底。他叫水耗子。
夜猫子听了回过头,嘲笑着:“要冷,我也来一回水上迪斯科。龟儿子,你的舞姿太难瞧,像公鱼发情抖身子。”
众人嘎嘎嘎笑,盯着湖面的眼睛走了神,转过来凑热闹。
“瞧他那神样,八成是让老婆喂足了洋参,气色正旺。”水耗子说。
夜猫子又骂道:“你这个狗养的缩手缩脚,像颗弯腰虾,没一点气色,准是夜里费事,耗下了精神。杂种,收敛些,你还嫩呢。嘴不红莫学鹦鹉叫。”
说秽话水耗子哪是对手,不敢再拌嘴。
“嘎嘎嘎。”放荡的野气十足的笑声又起。
夜猫子更得意,胸脯胀得更红。一乐,那些侵扰心情的忧愤在不知不觉中荡然无存,包括那只叫魂鸟,包括蓝丽提到的那个扁头,以及这以外的一切一切……
粗野俗气的笑声刚止,夜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看手腕上的“双狮”日历表,正十二点,准备划桨,指挥部的信号弹却不响。过了两分钟,还不响。“狗日的,哪个当总指挥哪个的手表就是北京时间。”夜猫子暗暗在心里骂道。过了三分钟,轰轰轰三声响,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了迷茫茫的天空,拖着红色的尾巴坠落到湖面上。
立刻,千船竞发,踊跃争流,驶向湖心,各自寻找捕鱼的水域。这是渔民逞能的时机,瞧那劲头,好像是去抱一个金娃娃,哪只船也不愿落后。风大,浪高,船就行在风头上,行在浪尖上。湖管局的汽艇载着电视台的摄影师来拍电视,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夜猫子的船行驶在最前头,后面撵来庞大的船队。汗珠从他的前额渗出来,密密一层。
风更大了,吹得两耳咝咝疼。阴霾低沉,紧贴湖面。波浪挺直腰,昂起头,扑向阴霾。阴霾和波浪亲切接吻,狂热拥抱,把小木船弄得飘飘然昏昏然欣欣然。
“不——要——围——湖——”
从岸边那棵弯腰柳树上,飕地飞出一只叫魂鸟,急急地呼叫,翅膀撩着浪花,飞向湖心。
夜猫子心里一紧,看叫魂鸟飞过头顶,两眼发直,渐渐模糊,掌桨的手一松,只觉得一道几米高的黑色波浪如鲛龙翻滚着猛扑过来,要把小木船吞噬。他猛地抓住桨把,狠狠一划,试图避开面前的黑色鲛龙,可是不知怎的,桨把“咔”一声脆响,断了,被波浪扔得很远很远。夜猫子一个倒栽葱砸到船帮上,又滚到船舱底,两眼一黑,金星直冒。等他爬起来,小木船差点横进浪沟里。
跟他打帮手的年轻人没见过这情景,懵懵懂懂,跪倒在船舱里,脸色煞白,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辞:“龙王老爹,放我们……一条生路……我刚讨媳妇……媳妇不能守寡呀!”
“贼杂种,你他妈磕个鸡巴的头。再磕,老子一脚把你踢下去喂龙王的虾兵蟹将。”夜猫子看见,气得眉毛倒立,咆哮道:“还不抓住桨,那才是生路。”
一个浪头砸到船头,轰然一声巨响,船腾空而起,舱里灌满了水。
年轻人胆颤心惊,不知所措地爬起来,抓住桨,猛拨船头。他手发抖,身子也抖,恨不得一桨将湖底翻过来。
夜猫子翻身跳进湖里,用肩膀扛住船尖,划动双腿,阻止小木船横进浪沟。浪沟是小木船的坟墓。小船一横进去,一两个浪头就能打落。这是生死悠关的时刻,容不得半点杂念,尽管夜猫子灌了一口口湖水,呛得喘不过气来,肩膀扛得发紫出血,依然咬紧牙关,和海浪争夺小木船。小木船是生的希望。他的脑子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