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自从开湖遭了难，大病一场，卧床不起，虚汗淋淋，衬衣衬裤湿透，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平日硬朗得像铁柱一样的汉子，今日却气色不佳，脸面寡白寡白。
他的耳旁似乎常响着叫魂鸟的声音，眼前常有一道黑浪奔涌而来。村里人都说，叫魂鸟是湖的精灵，湖的魂；黑浪是湖的筋骨，湖的力。
那天，当叫魂鸟飞来，他就感到头皮发麻，心神慌乱，又恨又怕。当黑浪涌来的时候，产生了幻觉，清清楚楚地看着黑浪化为一缕缕紫色的烟，飘飘零零散于湖面。又接着，船头前面喷起一股黄色水柱，足有四五丈高。一会儿，黄色水柱幻化成一个人，穿的龙衣龙袍，银须飘冉，手执镇海神刀向他劈来……他眼睛一闭，以为是遇到巡海神，命该绝。巡海神后又转出一个老人，一身凡人打扮：补丁衣裳，大裤腰裤子，短发，浓眉，凶狠复仇的目光，多皱纹的严峻的脸。蓦然，老人举起手，张开铁块一般的手掌，狠狠从他的头顶盖下来，然后他的桨就折断了。虽然，他躲过了这场灾难，但他现在想起仍惊魂未定，整日不安，他熟悉那个人，那个极其普通的人——为了这个人，十四五年来他坐卧不安。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代——
有山开山，无山填湖。上面一阵风，下面一层浪。清溪村赶起了时髦，“填湖造田”，多响亮的口号，使人热血沸腾。
围湖的石块是夜猫子率领十几只木船昼夜不停地从湖那边运过来，经石匠加固而成。先围埂，后填土，水汪汪一片。全村人革命加拼命，头顶星星出门去，踏着月色往家还。但是消极怠工者有，那就是扁头的爹海狮子。他不造田围湖，弄得夜猫子没办法。
海狮子的态度对周围的人没有产生什么影响，石埂子不断地延伸，人潮浪潮翻天覆地，震撼龙宫。海狮子急得干搓手，花白的胡子簌簌地抖，找到夜猫子，愤愤然吼道：“你不是湖的儿子，认不得爱湖。你……孽种一个……保住湖就保住了一切，失去湖也将失去一切……这道理你都不懂，还总指挥，指挥个狗屁……你忘了那年干旱，清溪村人平安无事。这是哪样原因？嗯，就是有了湖，旱涝保收，冬暖夏凉……老祖宗从南京高石坎柳树湾迁来，能留下这么多根根苗苗，就是湖恩赐……填吧，填了湖，湖死的时候，也是清溪村人哭的时候……”
海狮子说罢，浑浊的泪花就在眼圈里滚动，心像被魔爪抓住往外掖。一个硬硬朗朗的汉子，一个爹被恶霸打死时都不曾哼一声的汉子，却在此时落泪。这不是泪，是血，心在流血啊。
夜猫子听着海狮子的斥责，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锋利的猫牙紧紧咬住下嘴唇，咬得滴血。他认不得疼，倒觉得脑壳好像清醒了许多。他是湖的儿子。海狮子说得对。对湖，他也有特殊的感情，那浪花，那沙滩，那芦柴，那呱呱叫的鸭子……都能勾起他的联想。文化革命初他赶上了“大串连”，到过广州，见了珠江，还乘船顺珠江而下，去看东洋大海，大海好大，苍茫茫望不到边际。他见到了真正的大海，找到了星云湖水的归宿。
他徘徊踌躇了。海狮子的声音如雷贯耳，但另一种声音更使他震聋发馈。他刚入党不久，还在预备期，组织还在考验。他神经质地一抖，咬着的牙松开了，冷了的心又热烘烘暖乎乎。
“你骂，出出气也好，湖还是要填。”夜猫子生硬呆板地说。
海狮子一听，抹了一把泪咆哮起来：“填，连我也填进去。孙子，湖不会饶你，我也不会饶你，你记住……”
他记住了，而且记得很牢。
海狮子六十花甲第一次淌眼泪算是白淌，填湖进度快得惊人。召开庆功大会那天，夜猫子的预备期刚好满，支部讨论，按期转正。
而同时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海狮子走出清溪村，来到湖边。他两眼望着茫茫的湖，不止步，不卷裤脚，涉下水。开裂的大脚掌缓慢地撩着水花，如两把桨均匀地搅动，推着一只在风雨飘摇中艰难航行的船。湖水淹过小腿肚，又淹没膝盖。他停住，弯下腰捧一捧水抬起来，不喝。水从手指缝中漓下去，形成一根一根铮亮的银线。手掌中的水漓完，银线也断了。他猛然地同失去什么一样，“啊啊”叫着张开双臂，撒开腿，猛跑一阵，又扑进水里。湖面水花飞扬，他真的像一头海狮子发着余威，血红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跳出来。
“湖啊，我愧做你的儿子。”他挣扎着爬起来，直起腰，深情悲愤地哀念着往回走。他的身子摇晃得很厉害，渐渐地难予支撑，摔倒在水里。他又慢慢爬起来，再摔下去，脚手却无法托起身子。
“湖……我愧做你的儿子。”他重复念叨，抬头寻找那棵弯腰柳树。找到了，他缓缓爬过去，使劲扶着弯腰柳站起来，痛苦地望着那片被沙土石块填平的湖湾。
慢慢的，他又转过身来，把身子靠在弯腰柳树上，注视湖，眼珠不动。湖的颜色在他的视网膜上变幻：红色，紫色，黑色，白色，灰色，绛红色。就这么看着，海狮子停止了呼吸，身子不倒，眼睛不闭，双脚浸在水中，俨然是一位湖的卫士。
那两天，湖上狂风怒号，浊浪排空。一夜间，夜猫子的“丰功伟绩”化为一片泥沼……
一个蓝色精灵突然从湖底钻出来，不停地飞，绕着那片泥沼呼唤，呼唤得嘴丫出血。那叫声悲壮，却又抑扬顿挫，好像要向人们诉说什么。诉说什么呢？人们先不明白，后来终于模拟出那叫声的谐音：
“不——要——围——湖——”
叫魂鸟是湖的魂，是海狮子的魂。
人们都这么断言。
他的眼前又有了叫魂鸟，又有了海狮子的幻影，以及海狮子的儿子扁头，还有媳妇蓝丽，都望他。
那么，等待他的是个什么结果呢？
他凝思，困惑，惶恐，心里矛盾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