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偌大的玫瑰园,每个灵魂的相遇都是缘分的奇迹。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自幼备受疼惜与宠溺,却渐渐厌倦了在父母兄姊的呵护下永远见不到历练的风雨,便养成了独自出走四处游逛的习惯,追寻渴望的自由。
那一次,我看见了她,自那时起,缘分交错,是我们再也解不开的羁牵。
绮绮,同样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却远没有我生得幸运。
我依然记得那一天,我看见一个怯弱的女孩在隐蔽的玫瑰叶荫下啜泣,轻轻地询问后,她竟一下扑进我的怀里。
“陪我玩儿好不好?他们都不理我……”她委屈的哭音几乎融化了我的心。
这就是我和绮绮的相识。在兄姊处得不到关注的她,经常孤独地在角落哭泣,谁知这一次“一转头,就是一只小天使!”——
我永远都记得她说这话时脸庞上活泼灵动的表情。
我把绮绮当作了我的亲妹妹一般疼惜。
我们在玫瑰园中探险游历,饮露品蜜,欢笑声声,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绮绮其实是个羞涩懦弱的性子,那日反身抱上我竟已经是她终其岁月难得的“壮举”。她又天生敏感多思,常常令我心疼得懊恼又无法可施。
“若若啊……”她总是这样拖长了音调唤我的名字,精灵的双眸迸出星星样璀璨的光。不论是她有快乐的事与我分享,抑或悲伤的情绪亟待倾诉,我都能耐心着,陪着她在岁月中印下一对又一对足迹。
我早已习惯竭尽我所能地保护她。
但是我从未想过,在我还未曾发觉之时,岁月的侵蚀早已腐朽了那些我始终不愿遗忘的珍贵回忆。
我早该发现,自我那次去寻她玩耍却见她眸中的星光黯淡迷茫之时,绮绮已然陷入再难自拔的深渊。可惜我向来是迟钝的,只是在她拒绝了我的邀请后失望地离开,未曾知道只要我回头一看,就会看见她的失神细碎地凝结成了难以融化的坚冰。
绮绮陷入了自己构筑的执思之中。
后来多次,绮绮与我一起嬉戏的时间越来越少,仅有的几次也越来越短。迟钝如我,也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直到恍然想起,疏离的第一次,绮绮曾问过我两个问题:
“若若,你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么?”
我只记得当时我惊诧不知所以,因此回答得含糊潦草。回忆起绮绮,她的神色当时似乎因为我的回答更显迷茫,丢下一句“对不起”就失神离去。
这只是一切的开端。
便这此后多次,我去寻绮绮只能得到冰冷的拒绝。终于一日,我失控地冲她大喊:“好吧!你就永远不要理我好了!”转身决绝,我却是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终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追赶上来。
我噙着慢慢的泪花躲在我初见绮绮时她栖身的叶阴下,终是没忍住让它们无声流下。
再后来,竟是绮绮主动来找我和解。
惊喜之下,我早已忘记了当日发狠许下的永不再理睬她的誓愿。
那一天,绮绮含着神秘的微笑带我去玫瑰园的中心,轻轻指向天空,引我看向她目光的聚焦——
那是一只的确美得摄魂的蝴蝶,本就别致的花纹在阳光下更是闪烁得流光溢彩。晶莹的花粉沾染在他的翼尖,随他的飞舞离去而纷扬下来,空气中溢满了浓浓的香甜。
我的心却是倏忽一沉,转头望去,果然看见绮绮眸色痴痴执拗地盯着他的远去。
绮绮真的被摄去了魂。一个震悚间,我严肃地问她:“你爱上他了,对吗?”
看着绮绮坚定地点头,我的心里翻涌起波涛滚滚,再难平复:“不可以!绮绮,你疯了么……”我极力摇晃她的身体希求让她冷静下来,却没有注意到绮绮越来越难看的,直至灰白的脸色。
“你懂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一把拍开我的手朝我大声吼叫着,用尽她生平最大的气力。我看见绮绮的眼中有水光闪动,而我的视线竟也渐渐模糊。
在这相对无言中,绮绮转身而去,没有回过一次头。
绮绮再也没来找过我,而我,也不知如果再见她怎么回到往日的亲密。
我们的轨迹仿佛两条相交线,在有过一个纠缠的交点后终将分离,而且渐行渐远。
在那日我飞奔回家痛哭一场后,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默契地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我的生活还是一如往日一般正常,只是沉默了许多。
素日与我关系最要好的三姐绫绫,在陪我沉寂了几日后,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询问事情的经过。在听了我的叙述后,她无言片刻,叹口气轻抚我的头:
“阿若,其实在这种时候,绮绮最需要别人的陪伴。姐姐知道你委屈,但是妹妹的过错,作为姐姐都是不会计较的对吗?”
我抬头对上三姐含笑的眼睛,从其中读到了鼓励和温存。报之以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拥抱了一下姐姐就勇敢地走出门去。
“我愿意分担绮绮的悲伤的秘密,我会作她永远的依存……”
我这样在心底坚定着信念。
我永远忘不了那惊悚的一幕——绮绮满身晶莹的丝躺倒在阳光下,那勒住她脖颈的一根扼住了生的希望。
我疯一样地冲到绮绮身边,尽最大的力气咬断,扯碎那些丝。绮绮仍旧未醒,我瘫坐在一旁不知所措,眼眶中盈满酸楚哀伤的泪水。
我多么害怕,自此再也看不见绮绮那活泼灵动的瞳子。
正忧心着,却见绮绮微微睁开眼睛,迷惘地看着我:“若…若若……”
惊喜之余,我偷偷抹去泪水,板起了面孔:“算你命大了。”然后我狠狠咬住下唇,转身离去,却听见后面那个熟悉的清甜的声音,轻缓而怯弱地响起:“谢...谢谢你。”
我再也忍不住我汹涌的泪,为着我们的淡漠与疏离,却也为这绮绮的痴迷与执着。
可是,我怎么能再放任她这样罔顾自己的生命?
二
我劳碌地奔波,只为追寻一个幼时的童话。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大姐沐沐整日给我讲述的,只有那一个传说:
“我们虫族的守护者啊,是一位小仙人。如果你拥有什么强烈的愿望,就可以去寻找他。在历经艰难见到他后,如果你能用诚意感动他,他就会如你所求,不过也许还需一些小小的代价。”
纵使只是个神话,却是我此时全部的希望。
踏过险阻,我遍寻也不得小仙人的踪迹。
就在绝望中几欲放弃之时,我看见不远处的玫瑰花叶上,坐着一个白胡子小老头儿,正笑眯眯地望着我。
“过来,孩子!”
我听到一个温和敦厚的声音,鼓起勇气爬了过去。
“您…就是小仙人么?”我看见他的笑容随着我的声音渐落而弥散开来,带着深深的满足:“想不到今天的小孩子们还知道我的故事啊!”他一捋花白的胡子,朗声说道:“什么愿望尽管提!好孩子,你可知道我寂寞了两百年都不曾有人想起。”
“我想......求取一双翅膀……”还未说完,就被小仙人的高声大笑打断:“原来还是个爱美的女孩子!”
“不不不,”我连忙辩白,“我是为了我的朋友,绮绮。”
“哦?”小仙人微敛了笑意,“你来之前可知道向我许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付出代价,却是为了朋友的心愿?”声音中带了惊讶与戏谑。
“嗯!”我重重点下头,又看见他饶有兴味地打量我:“那么,要是需要你的生命呢?你也不怕吗?”
“我怕,”对上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庄重,“但是我愿意。”
我看见小仙人的笑容渐渐消失,气氛变得凝滞。而后,是他摇头长叹一口气:“好孩子,我真的很想直接实现你的愿望,可是你的这个愿望太过巨大而艰难了,你们牵涉其中的每个,都要付出一生的代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来改变主意。”
“谢谢您的劝告。”我含着微笑缓缓摇了摇头,“我永远不该我的初衷。”
“还是个傻孩子。”小仙人无奈苦笑,顿了片刻又道,“只要那个绮绮身边还有四个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亲挚,那么你们五个,就将成为铸筑她梦想的祭奠。”
他眯上眼睛喃喃轻念,继而又悲悯地望向天空:“是有的。可惜,不知这到底是福,还是孽……”
“谢谢您!”我向他低头致礼。正待离去,又听见他的声音:“还有一件事,绮绮在梦想达成后也命不久矣,你,还坚持么?”
我愣在原地,漫天的哀伤席卷,打碎了我的心——我根本就作不出决定......
“我希望,”压下喷涌的泪水,我的声音干涩而哽咽,“让绮绮自己来做这个决定。但是,请不要告诉她有关梦想的祭奠的事……”
“为什么?”我没有回头,也足以想象小仙人惊愕诧异的表情。
“请不要……”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终是不曾回首地离去了。
归来后第三日,我躲在一片玫叶后,目睹了小仙人与绮绮对话的全过程。
绮绮眸中闪动的希望的光芒在阳光下璀璨而耀眼,让我难过的心得到了安宁与满足——
我始终不悔这抉择。
然后我听见小仙人问了她那句相同的话:“你…还坚持么?”
即使是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绮绮也只是略一迟疑,眼睛便又跳动起灼热的火焰,点头应下。
我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而苍茫。
第一个噩耗来自绮绮的四姐。
就在那个下午,我听闻她殒命于“夺命黄雾”里。
随后,是绮绮的妈妈悲郁过度不治而亡。
第三个,便是绮绮的爸爸于恍惚中饮下玫瑰根汁,迅亡。
我尚且被这接二连三的霹雳震散了心智,却不知绮绮在这短短时间的打击不断地重压之下,是辗转于怎样的痛苦。
“知道么,阿若?”爸爸旋即找到我,伴着神色凝重的妈妈,字字沉重,“绮绮这孩子太不祥了,你要离她远一些!”
一旁的妈妈忧心忡忡地点头。
我立时站起,每一句话里,都灌了铁一般的坚实:“爸爸妈妈,绮绮的家已经散了,兄姊也都各奔前程。我想去陪她。”
然后我听到了妈妈失控的尖叫和爸爸严厉的制止。
却是顿了一顿,只说一句:“我要去陪她。”
掷地有声。
至此,我和我的家庭彻底脱离了关系。从内屋出来,看着哥哥姐姐们神色各异的脸庞,唯有三姐直视着我,双眸如两泓深秋的潭水,幽深又闪烁。
我抿了一个笑,看见那两泓水的平静被打破,溢出了盈盈的光泽,却同时报以同样的一个笑,温和如玉。
三姐,我就知道,你永远都会明白我的。
从家中出来,我却迟迟未曾叩响绮绮家的门扉。
横亘于深深的沟壑两端,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可能的尴尬与无言。
大约过了一周的光景,我日日徘徊于绮绮的门前却最终又畏缩了起来,安然回到不远处的叶阴下出神,哀伤于这最近却也是最遥远的距离。那一天,又一次的尝试无疾而终后,我在栖身之处,看见一个访客,敲响了绮绮的门。
那是一只天蓝色的甲壳虫,俊逸却掩不住憔悴。他的口中,分明衔着一拢丝。
那......我的心跳加速了起来。门渐渐打开,我又看见了绮绮的面容,可惜那两泓剪水般盈盈的眸子,不知何时干涸了下去,被孤寂与落寞填满。
在隔过这段距离之外,我听不清他们的絮语,却是看到绮绮在呆愣片刻后,抑制不住的恸泣。
“二…二姐……”
那只甲壳虫也自在一旁神伤。
我的心被拧结成一汪破碎的水,汩汩流淌,带着伤的碎片。
这是第四个了吧?我的使命,最终也将到来。
三
伴着生命最后的勇气,我还是迈出一步走到了绮绮门前。
打开门,我看见她的惊喜一闪,迅疾成了畏惧与惶然:“若若…你…你不该......”
其间的关切不必言明。
我带着释然地轻笑,轻拥上她,只一句“好久不见”。若若惊愕之余只沉默,颤抖着抱紧了我。
我只觉得肩头一湿,直接淋透了我的心房。
绮绮向我坦承了一切后,只是垂头在那,不敢与我对视。
抿出一个轻浅恬和的微笑,我又一把拉住绮绮拥入怀中:“可怜的绮绮……”
我感觉到了怀中的她轻巧的放松与满足。
突然一个起身,绮绮衔起四拢丝召我与她同去抗击注定的死亡。
只是命运的齿轮咬合得如此紧密,早已是逃不开的别离。
“绮绮啊,太晚了…”我喃喃在原地,放任泪水汹涌而下,终于去追赶上她欢跃而去的背影。
她去了她领我见那只蝴蝶的那株玫瑰下,眼神中带着期盼,又分明是浓厚的化不开的哀伤。
这压得我几乎窒息。
“绮绮……”我终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向她许下了冬日嬉游的约定。绮绮眸带光辉坚定点头,却勾起我满心溢出的落寞。
“…咫尺天涯的距离…”
“不!”绮绮的拥抱紧密,“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还有什么遗憾的呢?绮绮,哪怕再有一万次的机遇,只要成全你的向往,我仍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这样想着,紧紧反拥上,我的语调里点染上狡黠与精灵。
一如往昔逝去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绮绮,别忘了我!”
“当然!”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那四拢丝轻盈飞舞盘旋于绮绮的四周,编织出她的飞往幸福的嫁衣。
预言正在逐步实现。梦想的祭奠是亲挚们的热祈与希冀,引着绮绮踏上羽化的阶梯。
我也是那其中的一员啊——构筑着那双羽翼,捐身于绮绮心底的执念。
绮绮,你是否会永远记得那些童稚的岁月?我们洒下的欢歌笑语,似带着山崩石裂都消泯不去的青茏生机。
谁知它们最后消泯于那脆弱涩然的凄苦单恋?
绮绮,我不是没有怨过你的,怨你的多思与敏感,怨你无休无止潮水般哀伤缠绵的心绪。但我终究不忍心,我知道你自有你的苦楚难捱,最终也化为纠结杂涩的回忆将你裹缠成黑暗的茧。
既然注定没有两全其美的结局,我愿意助你,成为人生中的赢家,达成你胜利的渴望。
带着曾经的与你共度的美好时光,我觉得已然是达到了天堂的彼岸。
正神思涣散着,我听见小仙人低促沉重的声音,恍如另一个世界。
“准备吧,孩子!”
我肃然而视,绮绮将完成第四根丝的盘绕,轻轻散散挽过她的脖颈。
绮绮正竭力将它们扯过全身的距离。
这是徒然的啊!绮绮…我在心底疾呼,又涌出了点滴晶莹的泪花。
天却是突然地阴沉了下去,我仰头一望,正看见一只巨大的皮鞋正要踏过动弹不得的绮绮。
“绮绮,躲开啊!”
伴着声嘶力竭的喊声,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已然绝望了的绮绮,将她一把推向一旁茂密的玫瑰丛,自己却终是无力地跌落。
我的世界寂静得再没了声息。
“孩子…你还有最后的99天......”
我的耳畔萦绕着小仙人的呼唤:“最后的在尘间逗留的时间,你以魂灵状态,可肆意游走于天地之间。”
他的音容同时浮现于一片黑暗之中:“这是甘心情愿的祭奠者最后的特权。”
绮绮的父母自去作了一对栖侣,二姐似乎是又回到了阿穆身边静静守护,而四姐神志清晰起来,带了新奇去观望这世界万千光采。
“我想去陪着绮绮。”
小仙人轻叹口气没有说话,一挥手,我便被送至绮绮栖身的茧中。
作了魂灵自少了许多制约,我于一片黑暗中也能看的清楚。
绮绮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紧抿的唇角发白至有了血痕,蜷缩在茧中小小的一团。
你是害怕么绮绮?我的心也缩了起来,痛得发慌。
我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你能幸福啊……
尽管知道是徒劳的,我还是环拥住了她,以求送予一些温暖。
“若…若若…”绮绮缓缓睁开眼,光色一闪,有了个浅淡的微笑,“我,我想你啊…对,对不起……”止不住的啜泣。
我只能抱得再紧、再紧些。
99天转瞬,小仙人复又出现。
“你可以在这里目睹她蜕变的全过程。”他慈怜地看着我。
“不了,”我含笑摇头,轻缓却是坚定,“带着一分期盼与渴望,我能把珍贵的爱永远留藏在心底。”
“那你去吧孩子。”小仙人目送我缓缓升向蔚蓝的天空,躯体渐渐由透明消失成烟。
绮绮兀自睡着,梦中却也不安稳地辗转。
绮绮,我的好妹妹,我走了。你的梦想,就要成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