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她的第一天,阳光恬淡,金芒如水。
张扬肆意的笑容点亮天际,更重要的,是点亮了我的心房。
作为不同的种族,我们之间有万千的沟壑横亘。
我承认我心魄怯弱,面对她脸色铁青的父亲总是仓惶不知所语直至狼狈逃去,但丝丝却是勇敢而桀骜的性情——不惧苦难,只求初心。
“阿穆,你爱我吗?”这是她习惯性的问句。
丝丝是一团热情的火焰,所以她期待我能给予她相同的回应。
她就是我的公主,她是这玫瑰园中盛放的一株红玫瑰。
我的和柔谈判“政策”终不奏效。我永远记得摊牌的那一刻,丝丝挽上我的臂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的父亲、她的家,只留下一个极其骄傲的背影。
但只有她身边的我才能感受到她颤抖不止的身体中压抑的哭音。
我能做的,却只有紧紧握住她的触足。
就这样的,丝丝成了我的妻子。
当曾经共苦的热恋这日随时间流逝而淡去,我们的婚姻却未能顺理成章的同甘起来。
爱情要融入普通而琐碎的生活之中,我们却没法很快适应爱侣到伴侣的角色转变。丝丝一如往昔般雷厉似火,欢欣与怒极之间往往只隔过电闪至大雨突倾的距离,习惯性的跋扈与颐指气使不曾改变分毫,仍似无忧少女那般将冷暖酸辣都理直气壮地毕现在面庞上。
我却是自卑的性子。这段没得到长辈祝福的感情,总让我有深深的不安与惊疑。丝丝渴望生活如常,同时充溢新奇与惊喜,我却终日沉于思虑,早已没了精力陪她玩儿那些浪漫的游戏。
摩擦与争吵,总是于不经意间迭起,侵蚀那些本粘合紧锁的甜蜜。
“阿穆,你是不是没那么爱我了?”终于,又在一日闻这常现的问话,我的忧愁与烦闷无声爆发。
我不擅争吵,却习惯逃避。在家中狼藉一片后,我忿然摔门而去,余下丝丝,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总也只会是那习惯性的冷嘲与高傲吧……有时候,自以为是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自以为是的我,也未曾注意到她脚下洇开的水印。
从此以后分歧不休,夜不归宿也便成了常态。
后来想想,我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在给予了丝丝一个少女怀春的美梦后,不加以珍存,反伤之至粉碎再难以维系。
我并没有尽到家庭支柱的身份。
在一片混沌尚未悔悟之前,我在一次酒醉遇见了阿素。
还记得这个幼时便缠着我玩耍的小女孩,曾多次宣称长大后要嫁与我为妻。如今已是这样美艳的女子,亭亭娉娉中仍带着往日的温存。
“阿穆,你怎么了?”冰凉柔软的触足抚上我的面颊,熟悉的软糯的声音,带着丝丝永远不会给予我的温柔。
在蒙眬的醉眼里,阿素金黄色的脊背如太阳一般散发光芒。
可我的心头的一瞬,竟浮现出丝丝那双黑得发亮的冰瞳,盈盈似水光。
我落荒而逃。
再后来,阿素辗转觅到我的信息,又于一日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不用躲我,阿穆哥。”阿素的声音永远这般平和,“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可自我小时举家搬迁后,再没见到过你……阿穆哥哥,你没有想我么?”话说到后来,阿素眼角水光闪烁,哽咽不成声。
我立时慌了手脚,仿若又回到童稚岁月里,看见那个娇弱羞怯的小小的阿素:“不不不,我……我……”
“我知道你已成家......”阿素浅浅一笑,恬然得如一朵开的正美的白玫瑰,“但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啊,不可以吗?”
我看着歪着头一脸天真望着我的阿素,心念一动——
只是哥哥而已吧,又会有什么事呢?
却不想是一切罪恶的序章……
从此,在外游荡再不孤独,因为我总能在“机缘”下遇见阿素伴我同行。
面对我有时的征询的狐疑的目光,阿素的目光如水般纯澈温柔,让我不忍有任何的猜疑。
这就是阿素与丝丝相比的高明之处了——那只属于我的红玫瑰呵,永远不会低下她高贵的头,真性情却也是刺,将我们彼此都伤害得不留余地。
可惜那时的我,只能看见白玫瑰上欲坠的泪花,却忽略了红玫瑰流淌的血滴。
沉浸于阿素的善解人意中,我日日向她吐露苦水,终于有一日忍无可忍之下,我对她说出了长久以来对丝丝的不满与抱怨。
阿素只是静静地含着微笑倾听,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熠熠的光芒,当我停下之时,她轻声说:“阿穆,你后悔么?”
我后悔么?我怔愣,不知作何回答——这朵千辛万苦采撷回来的红玫瑰,我真的已经逐渐厌弃了她的热烈了么?
看我沉默,阿素又缓缓启唇:“你没有想过,不同种族之间,永远存在着性情的差异。阿穆哥,她根本就不适合你!”
阿素难得有这么铿锵的语气,我惊诧地抬起头,却见她眼中的光芒愈亮,竟有着一种汹涌的澎湃。我更是呆了,不知作何反应,阿素见状,急急进言:“阿穆!她!她是配不上你!只有…只有我,你不是说过要娶我的么?你跟我在一起,不才是真正的快乐么……”
“我…我…”我竟发现我的心跳得失了规律,可是,尽管生活如此不如意,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丝丝啊。正被阿素的咄咄逼人为难着,我余光一瞥,看见了身边玫叶下隐蔽着的丝丝,正直盯着我的那一双炯炯的却异常平静的眼眸。
蓦然回神,我又瞬间大惊失色。丝丝深深看我一眼后转身而去,没有雷霆之火,亦无冷嘲之色。可我的心却突然抽痛得厉害,仿若失去了整个世界般的不安,让我忘记了去追上她决然离去的背影,甚至唤一声她的名字。
巨大的变故的震悚间,让我也忽略了身后的阿素,嘴角绽开了莫名欢畅的微笑。
我说过丝丝是难得的真性情。在撞破了我的不忠行为之后,她再没有给过我一次对视。所剩的只有沉默。
我羞愧黯然又无甚可辩——她这么纯粹干净,怎么能忍受爱情给予的任何一丝瑕疵呢?精神上的出轨,对她来说其实更恶心吧……
其实,我是无颜请求她的原谅。只要一想起那一日面对阿素的表白我的犹疑,我就失去了任何解释的勇气。
聪慧如丝丝,又怎么读不出我的摇摆不定?
日子这样僵持着度过着,丝丝不曾原谅我,却也从不曾离开我的身边。
这带来更多的愧疚。
我却仍是胆怯,恐惧她在听了我的道歉后仍不理不睬,便从不曾试图去主动打破这沉默的冰冷,依旧只知道无谓地逃避着。又是一日,我无法承受家中的压抑而在不远处踱步,又遇见了阿素,和她习惯性的笑语温和。
那曾经的柔顺,此刻却有一种莫名的刺目感。
“阿穆哥,”她主动迎了上来,巧笑倩兮,“她还是不理你?这样任性肆意的女人,怎么能照顾好你?我曾经去劝诫过她对你好些,可她还是这么一意孤行,所以我将她带到我们见面的地方,想让她看清你内心真实的意愿……”
那日的一切,并不是巧合么?我愕然,阿素后续的话已然听不清,我陷在自己的沉思中,恍然发觉阿素可能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要搞清楚一切真相。
丝丝是不会告诉我的,而直觉中阿素所说的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细节,于是我遍寻有过目击的族员,终于从一个家恰巧住在事发附近的同族那里,得知了全部的经过:
丝丝面对着将她约出来的阿素,一脸的茫然。而阿素,一改往日在我面前的谦和,满目挑衅。
“你是…?”丝丝问询未落,就听见阿素一声冷嘲:“你兀自在这不知,你的丈夫早已移情于我了么?”
片刻的愕然后,丝丝的眼中又升腾起了那灼烈的火焰:“哪里来的疯言疯语,以为我也会相信么?我的丈夫,是世间最真挚的男儿,他说会爱我一世,就定不会骗我!”
“呵呵,我可是听说,你们最近已势成水火,那些热恋中哄骗用的甜言蜜语,就能让你保持这种空穴来风的自信么?”阿素嗤之以鼻。
而丝丝,扬起头来,“我既嫁了他,就会信他。纵使有诱惑,我也相信他的心不会有半分偏移!”眸中有那昂然的骄傲之色,流光溢彩。
面对这样坚定的丝丝,阿素竟有了几分退却之意,咬咬牙,她发下挑战:“你可敢随我去看看,阿穆到底爱着谁?你一个外族女,根本就得不到他全部的心!”
“去就去!”丝丝未再有多言,可是脸庞上流露着的毅然之色,却是最好的诠释。
……
听完这一切,我久久不能言,转身泪水已流落满脸。
丝丝,她是这样深切得为我骄傲着,全身心地爱着我,可是......我一想起她的自尊因为我全数崩塌于阿素面前,她的骄傲因为我被一块块击落,我就心痛得无以复加。
我的红玫瑰,因为我而枯萎。
在巨大的狂风般的对阿素的恨意驱使着我去寻她的路途上,我渐渐冷静下来——我又凭什么怪她呢?若非我的若即若离给了她希冀,若非我的犹豫心动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又怎么会得逞呢?
说到底,是我给了丝丝这样大的伤害。我要补偿她!我转身奔回家,却是空荡荡的寂寥。失去她的恐慌让我惶然不知所措,思忖片刻,我奔向她的家。
那个她位于玫园边缘的小家,自从嫁于我之后,我们再没有涉足过。但我相信,在巨大的伤痛之下,丝丝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回家吧?
其实,她是那样脆弱的、渴望爱的一个女孩。
果然,我看见她那熟悉的身影,正停留在她家门口,与一个幼小的女孩攀谈——若我没记错,那该是她最小的妹妹。
隐身于旁边的草丛间,我凝神听着她们的谈话:
“姐姐不幸福么?”那天真的女孩的问话,让我的心一紧,不敢听丝丝的回答。
我听见她无奈的叹气,看见她因忧伤而微微颤抖的纤长的睫毛——丝丝竟画了浓妆,是为了掩饰她的苦痛与憔悴么?
丝丝语气中本来仍残存着她习惯性的桀骜与不友善,但说着说着,她的语调低沉下来,不知不觉地对她的妹妹袒露了她内心最真实的伤悲。
我听到她说——“我不能离开阿穆,我爱他!”心泫然,正要奔出紧拥她,却听见了熟悉的让我恐惧的声音:“你来这儿干什么!”
丝丝的父亲,面色铁青。
她眸中的脆弱很快冻结,再次露出了强装的尖刻的爪牙,然而我体会到她渴望能扑到母亲的怀中大哭一场,渴望能有父亲的关怀与劝慰。
在这样粗心的父亲母亲的抚育下成长起来的她早有了自己习惯的保护壳。我用自己的温柔让她安心卸去了设防,却又转头自己害得她遍体鳞伤。
我尾随着麻木的丝丝而行,惊异地发现她又回到了我们的家。
泪水再次席卷。我想起,从来都是丝丝在维系我们的感情——是她,主动站到了多次于她面前徘徊却只会红着脸呐呐的我面前露出温和的微笑;是她,主动握上了被她的父亲羞辱的我的冰冷的触足附上一个轻缓坚定的吻;同样是她,主动对山穷水尽不知所措的我提出“带我走吧”......平日里那倔强执拗的问话“你爱不爱我”,其实是她心中没有安全感的表达啊,因为从来都是她的主动,我从来不曾主动地去向她表达我的想法。
我要克服这种怯弱,我要成为丝丝强大温暖的港湾。
从此以后,我都不要让她再留一滴眼泪。
谁曾想,几个月后,便是命运的惩罚。我注定要承受这种永诀。
这几个月间,我在下跪痛悔过后,一直殷切小心地陪伴着丝丝。虽然仍未得到她的只言片语,但那冷眼中,分明有了几分温度。
尤其在我在她面前严词回绝了纠缠的阿素之后,她的面容上,又闪现了神采奕奕的璀璨。
我的信心与日俱增——我要通过温暖的陪伴,让我的红玫瑰重新盛开,此后精心呵护,再不离分。
可就某一日,丝丝目光空茫地从外面归来,在触及我的视线之后,竟有了痛惜与悲苦。我心大惊,却不知作何问询。正沉默间,丝丝却突然转身疾奔,夺门而去。我被突然的变故吓呆,回神之后追出去,却是不见了踪影。
寻觅颇费了些功夫,待我再见到丝丝,她已是横陈于那最高的玫瑰之下冰冷的尸身。
我顿时傻了,听不见身边各虫的窃窃私语,眼前只是那鲜血流淌,逐渐模糊,映衬着丝丝那美艳般的娇颜,正是开得如火的红玫瑰......
抱回她的遗体,我连哭都失了气力。
直到一天,一个白胡子小老头出现于我面前,垂首叹息:“逝去才知情深,有什么意义?你也莫太断肠,这是丝丝自己的选择,为了她妹妹的幸福……”
说罢,手一挥舞,丝丝尸身已不见,化为一拢晶莹的丝。
“带去给她最小的妹妹绮绮,这是丝丝最后的心愿。”说完,他消失于空气之中,再寻不见。
我衔着那丝再回故地,那曾经的家中,只剩下了她那个最小的妹妹。我交代完欲走,那女孩儿却大声叫出我的名字,询问我丝丝的近况。
得知真相,她一怔后失声痛哭,终于也引得我压抑已久的眼泪掉落下来......
空旷寂寞的家里,我再也看不到她那灵动的眸子。
空气中,却无处不留存着她的气息。我闭上双眼,仿若她又在我身边,眉目流转间,皆是活泼明艳的风情。
“阿穆!”却是一声熟悉的霸道嚣张的呼唤,我猛睁开眼睛,一缕轻雾渐落,可不是那熟悉的眉眼?
“丝...丝丝…”我是在做梦吧?目光涣散,那泪水又涌上来。
“别以为哭我就会原谅你!臭阿穆,我永远都记得,你是个大混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一贯的骄纵蛮横,那哽咽的声线却暴露了她的本真。
“我是…我是混蛋…丝丝,你…你可以不原谅我…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离开…”我也痛哭至不能再言。
“因为我想成全我妹妹的爱情,她也陷入了对别族的痴恋。”那雾逐渐凝形,又是我熟悉的身姿,“阿穆,那个阿素有一点可能说的对,我们的误会,难免没有不同族之间的差异的原因。我不想我的妹妹,也重复我的凄苦……”
“但是我永远爱你,”她顿了顿,声音难得的温柔,“阿穆,我有最后的99天于人间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之后,你要好好活着,我们期待来世的相遇。但若你敢轻生,我就真的,再不会原谅你了……”
那轻雾再次围绕于我身边,低声恐吓着,却是久违的蜜甜——我的张牙舞爪的小妻子,满身是刺的红玫瑰,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99天,这以后的千年万年。
丝丝,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