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急切地盼望着自己长大。也许长大后,我会不一样。
至少我就能飞了吧?那样便也不需要时时仰望他。我渴望一个勇敢的平视。
也许我还能变得漂亮些,用双翼作陪衬......
可惜一切只是幻想。我疯狂地想要一对翼,美丽的翼,带我飞翔,带我距飞羽更近。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会很快的,不用着急。”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双翼?”
“翼?别傻了!怎么样也不会有的。”
“……”
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刹那间如坠冰窟的寒冷,再说不出话。
“为…为什么…”艰涩吐出几字,已带了颤抖的哭音。
“我和你爸爸都是普通的毛虫,不会吐丝结茧,就不会蜕变,那你自然也不可能会…”
“可是…我…”我的梦成空影,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我想有…有双翼…飞…”
“为什么渴望那种颠沛?如此平安一生,难道不是幸福么?安稳闲适,是多少生灵苦苦找寻一生的追求!”妈妈面色微凝,“绮绮,你最近越来越奇怪!是丝...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没有。”我心不在焉地摇头,同时转身欲离去。
“昨天我可见若若那孩子哭着回来,伤心得很……”妈妈在我身后轻喊,声音渺远地追上我的脚步,“绮绮,你要学会把握一些真正需要把握的东西。”
我需要把握的?难道不是对飞羽的爱么……
我的痴狂越来越甚,我的迷恋愈来愈深,再不可自拔。
至少我要努力过吧,才不会像现在似的煎熬与不甘,只会顾影自怜罢了——
我要吐丝!结茧!蜕变!我要双翼!我要与他并肩飞过天际欢笑!
所有一切的始归点便是吐丝了。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拜会园中最会结网的蜘蛛。
“小东西,不怕死啊,”她轻笑着,饶有兴致地看我,“是来做我的午餐么?”
“不,阿织婆婆…”我微退一步,言语怯怯,“求您,教会我吐丝,我想要结茧蜕变。”
“哦?你这小娃娃真是有趣!”阿织婆婆瞪大眼睛,“你想要干什么?”
“我…我想…想像蝴蝶一样…飞。”
“噢哈哈!哈哈...”阿织婆婆的笑声尖利而肆意,让我一阵心悸,“想飞?你是想变成蝴蝶一样漂亮吧?小东西,臭美心这么大!”
“是的!”我鼓起勇气颔首,“求您,教我吧…”
“不可能!走走走!”阿织婆婆止住笑,声音变得严厉而冰冷,“我没有时间和你闹着玩儿。”
“我不是闹着玩儿!”执拗被激起,我的声音也不复怯懦软和。
阿织婆婆眯起眼,呲出尖牙:“再不走,你就永远别想走了!”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直直地对视上阿织婆婆的眼睛,坚定,不屈。
她也面目可怖的直视我的眼,一秒,两秒……时间流逝过不多久,她脸上紧绷的肌肉渐渐舒缓下来,眸色也变得温和可亲:“小东西…倒蛮坚定。若是我的九儿还在,应该也想你这般大了吧……”
阿织婆婆的眸中染上一层茫远的忧伤,思绪似已飞散。她定是有故事的吧?我在原地安静站着不忍打扰她的回忆,那回忆里,应该是她永不复得的最重要的亲挚吧。
眸光凝结,阿织婆婆再度回归现实,声音已柔和许多:“孩子,你真的没有办法学会吐丝。不如我将我吐的丝送你,你自己学着织茧吧,也许真有奇迹。”
我惊喜极了,连连点头,几乎忘了道谢。那纤薄晶莹的丝在我面前一层层折叠,仿佛是一件嫁纱,是我飞向幸福的羽衣。
“再见,阿织婆婆。”我衔着我的希望离开,身后是微微的叹息。
在安静的一隅,我将那丝一点点抽开,抓住两头,用笨拙的前触足织结、翻花,试图织成一个茧的形状。
那是我最后的温柔乡。心底的执念,汇聚而成的梦想。
很久的忙乱后,茧初步成型,与我记忆中所见的竟也相差无二。满意地看着这杰作,这里承载了我的心的依托。
迟疑一会儿,我鼓足勇气挤入那留下的小口。嗯...挤了点儿......费尽全力挤入后,我喘息着试图用最后的丝将那缺口缝合。
这“茧”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坍塌了,我狼狈地卧在其中,全身晶莹。
算了......微叹一口气,我缓缓地起身——看来还是自己吐丝结茧更为可靠。爱,终究是没有捷径。
脚下一滑,我又跌坐在那一片素纱中,再欲起身,却惊恐地发现这本似天使之翼的梦幻已成了魔鬼的利器,狞笑着将我紧紧裹缠。
越挣扎越紧了。空气变得稀薄,艰难的呼吸间,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看我糟糕的一生啊!就这样离开,也许不错呢......
再睁开眼依然是一派凡世的美好,蛛丝的束缚已经没有了,熟悉的那双眸疲惫地看着我,那瞳仁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流光溢彩,满是心力交瘁的神伤。
“若...若若…?”
“你醒了?”一层淡漠的碎冰蔓延在那如水的眸里,迅速,却并不坚实,“算你命大了,以后可就没这么走运了——不是你每次胡闹,都会有谁恰巧经过你身边的。”
说着,若若已转身欲离去。
“若若!”我急急地唤,看她的身形顿了一下,却发觉竟一时无话。
“……谢...谢谢你……”
一颤,我听见一阵黯然的低语:“以前,你可从没说过这傻话……”
没有回应地离去,只余我颓然在原地,翻检那些已成废物的蛛丝——
那切口应该是生生咬断形成。许是急迫,很多伤痕似是撕裂开的。
天空晦涩,心绪杂乱。
在初见他的那株玫瑰下,我失魂似的轻倚,软软无力。
我能寻得的最后的希望,最终也非璀璨的光明,只是短暂的微亮罢了。
绝望中,却突觉头顶异样。仰脸看去,在那最低矮的玫叶上,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且有着长长的白胡子直拖到我眼前。
“你…”大惊间,我退后一步,同时也看清了他的全貌——他长得倒似人类的模样,只是身形奇小至我这般。胡子惊人的长,白得耀眼。
“哦......这可不好,”他那同样雪白的两道眉拧得很纠结,“小孩子要有礼貌……”顿了一顿,他想起了什么似的释然一笑,“忘了自我介绍,你可以叫我小仙人。”
小…仙人?是指体型,不是年龄吧?
我打量着这不速之客,完全的不信任。他许是因我的目光而不自在,自叶上飞下,讪笑着打破僵局:“想要双翼?想飞?”
再顾不得惊疑,我重重点下头去。
“多少苦也吃得?多少......”“当然!”我不住垂首,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啰嗦。
“真是没礼貌的孩子…”他不满地嘟囔,又清清咳:“为了这个梦,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大到你一生都偿还不起。你的寿数会大大缩减——也许你真正能拥有翅膀翱翔的时光已至你垂暮之时…”
顿了片刻,小仙人又唇齿轻启吐出几字:“你,还坚持么?”
不得不承认是有小小的悚然与犹疑的,但沉吟片刻,我还是点下头去。
——也许我一直没有奢求过能与飞羽相携终老,即使我能变得美丽,那也是偷来的幸福。我只是想与他执手飞翔过天际一段而已,最终的坠落,也将是满满的快乐的回忆呵。
小仙人轻叹口气,眸光悲悯而慈怜:“好吧孩子,你的选择至此已不能再更改。为了你的羽翼,必先由你自己织就一件羽衣,沐衣蜕变之日,便是你梦境成真之时。”
“可是,我不会......”
“你会的,”他带着愁容笑了,“很快就会兑现了。但循序渐进的过程是难以避免的。你要耐心等待收集五根丝的过程,一根丝便能绕就五分之一的茧。随后是99天的凝形。再接着,你便可拥有一双翼——只是它的外形如何,好看与否,谁都无法保证。”
“嗯!”我满怀希冀,看小仙人的形体渐渐消失于空气中,似从未出现过。
隐约中,我听到一声长叹:“傻孩子,那代价…可不止如此…”
五
回到家中时,空无一人。
正凝神着,却听见憨憨一阵傻笑:“呵,呵呵…绮,绮妹…绮妹妹…”
一个震悚,我回过头看去,却是我的傻姐姐洛洛。
我从未这样静,这样近,这样认真的凝视过她。我们一起生活过这样久,又有着姐妹的缘分,我给予她的关注却远不及一个接触不足月余的别族者。
这样想过,我有些小小的惭愧。四姐依然是往昔那单纯无忧的模样,娇憨的笑容痴痴却又是别样的真诚。岁月掳不去姐姐的年华——在世间万物都深陷的时光泥淖中,只有我的姐姐洛洛,用她安静的微笑兀自干净而美好着。
突然有些感伤和忧愁,为着一种莫名的情愫。别开眼去躲避姐姐的注视,我四下寻觅着转移话题:“爸爸呢?妈妈呢?”
孰料四姐的神情瞬时凝重,一边严肃地做着噤声的手势,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开了词不达意的话:“爸,爸爸…妈妈…找,找…你…打,打…疼,跑…跑…”
我蹙眉看她,目光中是不解。四姐又忽的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双手在她那堆凌乱的却是珍视不已的宝贝中翻拣,嘻嘻笑着:“饿,饿吧?饱,吃饱...才能跑…不,不让…爸…打…”话音未落,捧起两颗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青果,笑眯眯地推到我手上——那已不知是她何时收藏的“珍品”,霉味不可抑制的从那果子的内部散出。
但我的泪水也随之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甜蜜与忧伤交织着溢出亲情的美好。“姐…”我含着泪开口,却见四姐的神情瞬间凝重而呆滞,只一闪间便跌撞着奔向我一把把我拉到她的身后。
我回过头去,看见面色不虞的爸爸和满目凄惘的妈妈伫在面前,默默无言。
正惶然着,却听见姐姐含糊又温柔的嗓音被刻意压低着在我耳边响起,带着轻呵出温软的湿气,莫名的让我安心:“别,别怕,姐…姐姐…有…有办法,办法...保…保护...绮,绮绮。”
“绮绮!”妈妈终于再难以抑制下心情厉喝出声,带着愤怒与心痛,“爸爸妈妈多担心你!幸好…你知道外面…”妈妈的话音突然被一声碎裂截断,抬头看去,是四姐用尾尖迅疾地扫落了架上的杯盏,然后眸中带着惊惶却又倔强地盯住爸爸的眼睛。
“趁,趁现在…跑!”四姐坚定地对我低语,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速度之快超出我们全部的反应。首先是妈妈清醒过来,发疯似的冲向门口悲戚着:“不!洛洛!”爸爸也定过神冲向门口试图拦截住四姐,声线中是掩不住的绝望:“回来!洛洛!乖孩子…”
可到底是晚了一步——我满心不解地呆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门被打开之时,我的四姐冲出门外,朝我得意又欢欣地微笑着。漫天的黄雾里,她突然僵直了身子朝后倒去,笑容幻化成苍白无力地凝在嘴角,直至我隔过空气再也看不清她的容颜。
我惊愕地愣住,听着妈妈的悲鸣“不”仿佛渺远而不真切。
——那,那黄雾是...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园丁一月一次的“清洁时间”。届时,他会洒下足以夺取万千昆虫性命的毒药,让我们只能在家中瑟瑟——不过,由于我们种族居于玫园边缘,只要躲避及时也一定可以寻得生天。
可是,我亲亲的四姐,她干净单纯的世界里没有这些阴暗的真知,而是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固守着那一方澄澈。是为了我!为了我她才…
“不!”我方才反应过来大吼着向门外冲去,却被爸爸一把拉住死死地搂在怀中。绝望的泪滴自眼中滑落,透过氤氲的水汽,我凝结姐姐最后的带着迷惘与不解的笑颜。身边的妈妈已然晕厥,而爸爸紧咬住嘴唇忍着悲泣,还不忘拼尽气力保护着我。
这…这都是我的错。
待黄雾散尽已是暮色时分,别的毛虫家族已有顽皮的孩子试探着从门口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足。爸爸带妈妈去内屋安顿照料了,我失了魂魄地游荡至门外,看着四姐安静恬和得仿若只是睡着了一般的笑靥,泪水复又漫上眼眶。
听闻四姐智商上的缺陷其实是有迹可循的——那一年,怀着身孕的妈妈贪食误吃了有毒的花粉,造成了这终生的缺憾。妈妈常为此自责不已,而爸爸也自苦于看护不力的疏漏,因而他们都竭尽所能地呵护着四姐,渴望能借以弥补。
这次四姐的意外亡逝,是对爸爸妈妈巨大而毁灭性的打击吧!
这样想着,我突然惊异地看见姐姐的身体闪耀出刺目的白光,只这瞬间,我轻闭上眼复又睁开,却不见了姐姐,原地层叠着摞起一小摞晶莹透明的丝,触手竟是冰凉。
恍惚着我听见了小仙人的叹息,一句幽幽的低语:“仅仅是五分之一罢了。”
“五分之一?”我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还未来得及思索,却听见爸爸在屋中悲怆的声音:“雅心!”
那是妈妈的名字。
巨大的不详感。我看见爸爸跌跌撞撞地从屋内出来:“绮绮…妈妈她……”话音未落,却见他的目光在触到我的脚边那一拢轻丝时倏地煞白。
“小…小仙人?!”他呆呆低语这一句,又迅疾地起身奔回屋内,归返时口中衔着又一拢轻丝,缓放在我的脚边。
“五分之二…”又是那个渺远的声音,温厚又无奈,带着淡淡的悲悯与慈怜。
“做你觉得值得的事吧。”爸爸轻皱着眉对我说,又缓闭上眼。流下一滴泪,就落在我的脚边。
看着他颓然离去的背影,我在一个霹雳般的闪念间恍然明晓——
是我!害死了妈妈和四姐!
我却没想到那第五分之三来得这样的快。
仅是在转天的早晨,爸爸在神思恍惚间觅食,竟误饮下剧毒的玫瑰根汁,只顷刻间便没有了呼吸。
待我赶去之时,爸爸早已静谧地永远安睡了。他轻皱的眉睫与结角的细纹都向我诉说着他的疲惫与沧桑——曾几何时,爸爸也已不复我幼年时的雷霆威势,而是悄然退为一位脆弱的老者?
那眼角的泪,更是凝结了对妈妈全部的思念。
“雅心!”爸爸的面目五官长得颇有些不怒自威,却总是笑吟吟地将妈妈的名字唤得柔情百转,爱慕轻溢,让空气都缀满了这种温柔的甜腻。可惜他的幸福就这样被我给无情击溃。
我含泪衔起爸爸幻化成的第五分之三的丝,一步一顿地蹒跚——
哦,爸爸,玫瑰根汁多苦啊,多苦啊!在恍惚间饮下它,究竟是一个错误,还是心海苦无涯的你注定的抉择?
爸爸妈妈都离开后,哥哥姐姐们决定各奔东西。而这个昔日里被温柔的妈妈营造的温馨的家,被当做馈赠留给了最小的我。
“绮绮,要好好的!”大姐在临走前轻拥了拥我,我在她温暖的怀里感受到有冰凉的液体滴入我的颈窝,激荡起岁月的涟漪。
我轻闭上眼睛,贪恋这最终的幸福——
最终的离别,我依然没有勇气讲明真相。
在愧悔与惊惧中度过了周余,一日清晨,我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
那只天蓝色的甲壳虫,眸中含着忧伤叩开了我的家门,轻放下一拢晶莹而华丽的轻丝。
我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说着“第五分之四”,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与冰冷——
这次,我又害死谁了?
“绮绮么?”他淡淡地开口,“这是…这是一个小老头儿托我送来的……”我从中听出了他抑制不住地颤抖。
在他转身欲去的刹那,我突然高声唤道:“阿穆!”
他果然闻声一滞,又缓缓回转。我带着一点点惊喜发问:“我二姐呢?”却见他微滞着,爆出几欲崩发的哭音:“丝…丝丝……这…这可不就是…就是丝……”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
而我在看向他触角指的方向后,心疼得只想晕厥,再不愿醒转。
颓然坐在地上,轻覆着那四团丝——
“爸爸,妈妈,二姐,四姐啊…你们…你们现在是不是恨死我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
正懊丧着,却因一个恐怖的想法而惊起:还有!还有一根丝!而我最最重要的!还有...还有...
我发疯般地冲向门口,却听见轻轻的叩门声。狐疑着打开门,却见若若立在门口,畏然憔悴却眸光奕闪。
惊喜后是驱不散的黑暗的命运,在狞笑着轻唱着岁月的挽歌。“若若…你,你不该…”
我听见一阵清脆的笑打断我的言语,惊愕未散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若若构筑给我的安宁和美满。
“绮绮,好久不见!”
六
在一片沉寂里,若若凝视着我,我却不敢对上她清澈的眼睛。
这是在我向她讲述了一切故事后我们之间保持了很久的尴尬又微妙的固姿。
若若一定觉得我狠毒自私吧!她一定不愿再理我了吧!
这样想着,鼻腔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是一个温柔暖暖的轻拥,让我陷入了独属于若若的宁和:“这本不都是你的错啊,绮绮,”她一字一顿的声音温软却坚定,“我了解你的,我懂你——你一定吓坏了,可怜的绮绮……”
终于落下泪,却是甜蜜与温馨。
存在于这世上这样久的岁月,除了生身之恩的父母,便唯有若若,始终如一地不吝赐予我最真切的温暖与关怀。
那么,这样深爱我的若若,我最深爱的若若,我怎能亲眼看着她因我而过早消泯于时光的河流中黯然失色?
抹净眼泪,我衔起四拢轻丝,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唤若若跟着我——
“要是我能用这四拢织成茧,就不需要那最后的五分之一了!”
伴着喜悦与希冀奔出门去,我忽略了若若迟疑着顿在原地喃喃地低语:“太晚了,绮绮……”
她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我带着神色恍惚的若若激动地到达了我初见飞羽的地方。秋天已经近了,粉玫瑰的娇艳点染上了些许苍白,枯黄的玫叶已带了凋零的气息,但在我眼中这一切景致仍是美的,美得足以当得起我蜕变羽化的圣地。
是纪念,还是祭奠?我说不清。再对上若若静无波澜的眼睛,我渴望从中寻得一丝情绪。许是察觉了我的探究,若若回过神来,眸中又回复了水波样的动人神采:“绮绮,又要到冬天了,我们再一起玩雪吧?”一个唇角的勾勒,是所有逝去岁月的忧伤。
我重重颔首,却又听见她落寞的声音幽幽:“可是等你作了蝴蝶,就与我是咫尺天涯的距离了……”
“不!”我紧紧地拥着她,“若若,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已哽咽至不能再言。
若若一滞,又很快反拥上我,语调轻快又狡黠,彷如回到了曾经的无忧无虑:“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做不到,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微一顿,她放开了我,凝望远方,继而又极为庄重地对上我的双眼:“绮绮,别忘了我……”
“当然!”
我已经准备好要织茧了!若若在身边,担忧的目光追随着我。
第一根丝,四姐洛洛的关怀。她那娇憨的笑容如浮画般凝结于我的眼前,晶莹的丝灵动地飞舞将我的脚部轻轻裹缠,温柔和熙,一如往日四姐恬和安静的睡颜。
第二根丝,妈妈的爱抚牵念。儿时的童谣由妈妈绵软的声音唱出而溢满的甜蜜,是我一生难以忘怀、却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纤巧的丝一圈圈由我的尾部盘绕向上,仿若妈妈温柔的手轻抚我的心伤。
第三根丝,爸爸的深沉之爱。这么多年的畏惧恐慌,以至于我几乎忘了爸爸默然的宠溺以一种看似漠然的状态时刻在我身旁,坚韧的丝在空中旋绕几圈后落在我身上直至腰身,沉郁迟疑得好似爸爸那日在我耳边留下的叹息,却怎么也填不满多年来亲情的空白。
第四根丝,二姐丝丝的忧伤。又记起那日她在家门前与我偶遇时,那些由她灰色的青春演绎出的心碎,从她的口中说出更点染上岁月的无稽与苍茫。二姐的丝在空中飘舞了最长的时间,就像她缱绻的爱,让我点点忆起她予我生命中的一切意义——若非二姐,我也不会见到飞羽,更不会陷入这万劫的漩涡。
可我依然不悔这份相遇,我唯一后悔的,是我害死了生命之中最爱的所有人,几乎……
好在,还有一点点得以挽救的余地吧?
随着我的遐思,那丝最终落下覆至我的脖颈,轻轻挽上一个结,松松散散。我正欲尽力将这四根丝扯至覆盖过我全身的面积,却感到地面一阵震动,还听见若若声嘶力竭的大叫:“绮绮!躲开啊!”
抬头望去,天空一片暗色,才惊觉是一只巨大的皮鞋遮住了我的太阳。死神狞笑着靠近我,我却被茧缚住,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却是一个巨大的冲力,我复睁开眼,看见若若惊惶但又坚定的眼睛凝视着我,绽出一个噙着泪花的微笑。我被她推至玫瑰丛中捡回一条命,却眼睁睁看她自半空跌落消失于一片扬尘里。
巨大的皮鞋踏了过去......
“若若!”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却只是于风中消散,一片徒然。最深最痛的愧悔涌上我的心尖,敲击着、鞭打着我早已四分五裂的心,彻底把它击溃成随风遗散的粉末。
泪水朦胧中,是小仙人于尘中走来,捧着那最后的五分之一:“孩子,剩下的99天,便是寂寞与孤独的相伴,这条路,你只能自己走下去。你也无须太过自责,有些事,是一些人命定的抉择……”
他迟疑着,终于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只是转成无边的叹息。那丝于他手中飞升盘绕,一点一点遮去我的视线,柔软轻灵,沁心的冰凉。
我听见的尘世的最后一点声音,是小仙人的低语:“孩子,剩下的一切,都是靠你自己。”幽幽的,竟也是满心悲伤。
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我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不只是过了几天、几个月,甚至仅是几小时。
至少一直有若若的气息伴着我,却是让我时而更加痛苦的根源。我仿佛还能触到她的脸颊,对上她的双目相视而笑,可转眼却是一场梦境,我仍隅居在这黑暗中独自神伤。
若若,若若啊!我真的真的好想念她。由于我自幼与家人的疏离,若若是我生命中最长久的旅伴。我好像仍陷在她温软的云一样柔暖的怀抱里,在一恍惚神思回转,困顿于缥缈的回忆之中几欲发疯。
就这样终日忧郁,与其说是沉睡,我倒更似昏迷。
除了无边的恐慌与思郁,还有身体上的折磨,那便是饥饿。
因了这份折磨,我便是想任由自己昏迷混沌下去来逃避也是无济于事。就这样一日日衰弱了下去,身心的双重疲惫,打击得我几乎无法喘息。
这一切又仿若看不到尽头。
挣扎在无尽的黑暗里,我终于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又听到了小仙人的声音:“绮绮,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我迷茫地喃喃低语,却再听不到声音。眼前混沌的黑暗突然被划开裂痕,洒进些许的光亮,随即是巨大的声响,我依身的茧已然碎裂。
“小……小仙人……”我已适应了光明,却再也找不到焦距,这才悲哀地发现我永远地失去了视力。在一片白茫茫的模糊中搜寻,却根本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只是听着他哀伤的叹息:“99天的凝形,黑暗侵袭,水米未进,你的身体机能早已衰竭。绮绮,享受这最后的用这么多代价换来的可以飞翔的时光,然后便是你与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刻……”声音也渐渐远去在遥远的空气里。
我......已经是蝴蝶了么?我试探着耸耸背,感受到有细碎清凉的风吹过耳畔,再用力些,便惊喜地发觉身体已然腾空飞起。
短暂的欢快之后是浓重的压抑——我失去了这样多的一切:妈妈,爸爸,二姐,四姐,还有我的若若......这值得吗?这真的值得吗?
飞羽,我依然是爱你的。可是,我真的有些后悔了。
因为视力的受损,我的飞行之旅充斥着阻隔与碰撞。
一株玫瑰,又一株......我被那些尖刺扎得遍体鳞伤,又被撞得晕头转向。但是,这意味着它们又都长高了啊!春天,春天又来了,这些铭刻下我和若若欢笑与泪水的小玫瑰们快要绽放了——可是,我把若若弄丢了,狠心抛弃她独自遗落在永恒的冰天雪地里。
汹涌而至的悲伤让我猝然狠撞上一株高大的玫瑰,剧痛、疲惫与失神让我跌落在地,再也没了飞起的气力。
身边就有一处水洼,我卧在洼边看向水中的倒影,只能依稀看见身上几抹绚丽的色彩。但这,已足以让我满足。
可是我尚未寻到飞羽,完成我付出了生命的全部只为与他翩舞天际的那个心愿。但是我好累啊,陷在周身花粉的甜香里,仿佛昔日幼时妈妈的怀抱般,让我沉醉迷恋。
我安然盍上眼睛。
再睁开,惊然发觉我又翱游在天际里,阳光刺目,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逆着太阳的光晕,我看见了,是飞羽,笑意吟吟,优雅地伸出他的触足:
“你好,我叫飞羽,交个朋友吧!”
我还听见,若若殷切的呼唤又在我耳边响起,,还有二姐的幽叹,四姐的憨笑,还有爸爸威严低沉的咳声,以及妈妈温柔恬和的轻唤——
你们来接我了吗?若若,是你,你不怪我么?你原谅我了么?
感受到若若的气息渐渐靠近,牵起我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