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是那张艳色无双的花颜,但澹台焱却觉得眼前的佳人似乎有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少了一些稚嫩,多了笼着清隽的书卷气;少了活泼,多了沉静,显得平和柔美而沉稳。轻颦浅笑中含着凛凛清贵,淡若笼烟的黛眉下,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明澈却深静,淡笑从容似水,隐隐含着深邃和不可捉摸。
自己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沉鱼看了看澹台焱,确认他短时间“失音”,低低戏谑的笑了几声走到木含清身边,小声说:“姐姐,焱哥哥他们是寨子里派来接我们的,姐姐是不是可以让那个韩小气回去了?”
韩小气?木含清微怔,眨眨眼,眸底轻波闪过,淡淡半垂眼帘,薄露笑意。那个男孩怎么得罪这古怪精灵的丫头了?居然被叫成这样的花名。
戏谑的看了沉鱼两眼,木含清没有出声询问,只是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到一旁和韩晓霁说明白。
韩晓霁有些为难,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送到,现在人家说有人接不用再送,怎么办?
看了一眼沉鱼皱起鼻子微吐丁香小舌的鬼脸,韩晓霁挠挠头嘿嘿一笑:“那,那就听公子安排吧。”公子不是还有句话,把佳人当自家主子,她说的话就是主子的吩咐?自己听从吩咐应该不会有错吧。
何况,也真的怕了那个小丫头,无辜被她叫成韩小气,理论却又说不过她,白被她气得翻白眼。
回了沉鱼一个挑眉闭眼的鬼脸,韩晓霁领手下告别,上马而去。小丫头,后会有期!
准备上路了,沉鱼凑过来,嘻嘻笑着和木含清低声咬耳朵给澹台焱说情:“姐姐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开玩笑?焱哥哥看着象个花蝴蝶,其实……对姐姐还是蛮痴情的,姐姐就不要吓唬他了吧?”
木含清一怔,继而苦笑,一双明眸带着幽远,隔着缥缈淡淡说道:“鱼儿你想多了,姐姐是真的不记得。”
沉鱼愣了愣,瘪瘪嘴,叹了口气:“可怜的焱哥哥,这下可不用整天炫耀青竹梅马了。”
木含清闻言直觉好笑:“鱼儿,是青梅竹马。”说完自己先愣了,青梅竹马?难道这公主和这男子竟真的曾经是有情人?难怪自己有熟悉感。
想着一转头,却见马上的澹台焱正若有所思地侧首看着自己,一抹丹唇似弯非弯,似笑非笑,长眸微阖,长发参差垂落颊边,唇角的弧度和身上散发的无边宠溺和淡淡忧伤让木含清心里不由自主的一紧。
有些不自在的转开了眼睛,环顾四周,头上是漠西草原湛蓝的长天,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野花的清香随风轻飘,风吹草低,牛羊如颗颗明珠,缓缓移动在锦绣般的地毯中。
马儿奔过草原,向着北方绵延的山脉而去。
路上澹台焱没有再讲话,却始终不离木含清左右。碰到她的目光飘过来,便送上一记迷人的浅笑,几次下来倒叫木含清微微有些不自在,更加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青竹梅马”。
马不停蹄疾驰半日,地势渐渐抬高,草原退去,树木开始越来越浓密高大起来,眼前那挺拔耸立的正是漠西北部山地。
山路难行,众人牵马步行,只有木含清,放开越影,自己只是看着脚下和四围景色,越影时不时跑过来身边用鼻子拱拱她的手,调皮的要一块松子糖吃。
过了一段难行的夹道,面前豁然开朗。一泓碧水如镜,一条宽大的瀑布从山上直挂下来,轰鸣有声。
澹台焱发出一只袖箭直上山顶,不一会儿,瀑布后面划出几只船来,到了岸边撑船的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澹台公子,您回来啦。”
沉鱼跳过去,指着一个摇橹的小伙子笑骂:“小三,你这家伙,不认识我了?”
小伙子眨眨眼,“哎呀”一声:“是鱼姐姐回来啦,快,上船,昨天我们还念叨呢。”
众人说着,把马儿也牵上了船。看得出都是训练有素,那些马儿站在船上稳稳当当动也不动。
只有沉鱼的马是从韩家马场骑来的,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上船。越影大眼睛眨了几下,看了看木含清,喷个响鼻自己稳稳走了上去。木含清摸摸它的头颅,暗赞这马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澹台焱看着她半垂眼帘,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的温柔神情,也微微露出了有些魅惑的笑容。
船竟然穿过了瀑布。后面是一条宽大的山洞暗河,一路划进去,便看到群山拱卫着一片平整开阔的土地。山林延伸下来,巨木搭建的房子参差落在其中,就象木含清前世熟悉的那些远离都市的山村。
“山寨安扎在这里,倒也隐蔽如世外桃源。”木含清抬眸展颜,淡笑点头。
“清儿,真的是你回来了?”一阵喧哗,一群人冲了出来,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二三十个,为首的正是虬髯方脸的木樨。
木含清连忙走过去,修眉淡疏:“阿爹,是我,清儿回来了。”
木樨开心的笑着,眼睛里隐隐有水雾浮起。
一旁沉鱼猛的跳起来,搂住了木樨的脖子:“阿爹,你居然不问鱼儿回来没?看见姐姐,就忘了我!”
木樨抚着她的秀发,笑道:“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阿爹怎么不记得啊?听你的大嗓门,早就知道我家鱼儿游回来啦。”
旁边的人也哈哈笑起来,唧唧喳喳过来打招呼,叫的称呼是小姐,从他们的恭谨神态中,木含清看出来,自己在木家寨有特殊的地位。
这一认知,在见到木家寨大寨主澹台思进后就更为明显了。
年过半百、长衫儒雅仿佛一循偱书生的澹台思进居然俯身给木含清施礼:“我等保护不利,小姐受累了。此次平安归来,真是先帝护佑。”木含清顿时明白,这澹台思进也是三吴旧臣,敬的是自己的公主身份吧,看来木家寨里有故事。
和众人打过招呼,澹台焱在众人簇拥下带着木含清向寨子里走去。
一栋崭新的木屋,被围在诸房舍中间,木篱笆围出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处处收拾的干净整洁,院内两旁新栽着栀子花,花丛下的泥土还是湿的,几杆修竹在窗前摇曳出如画的静雅景色,看得出极用心思。
沉鱼笑着看了看身后的澹台焱道:“看来还是焱哥哥好,竟准备好了这么漂亮的木屋,肯定不是为小鱼,还是姐姐面子大吧?”
澹台焱宠溺的给了她一个爆栗,笑道:“小鱼住在水里,要房子干嘛。看见没?旁边那个,那个画了一条鱼的,才是鱼儿的闺房呢。”
沉鱼探头,看了一眼一声欢呼,跳着冲了过去。
澹台焱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没说话,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半晌方回头,笑如春阳的道:“清儿可还喜欢?简陋了些,从原来的寨子搬到此处,时日尚短,很多东西准备不足,清儿如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通知了外面马上就可以运回来。”
木含清抬眸,唇角展开一笑,如清流恬淡,缓缓经过眼前的碧野山林,“多谢……”真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男子,澹台公子?既是“青梅竹马”未免太过生分;焱哥哥?自己又叫不出口,真是好不别扭。
澹台焱眼神一黯,直直凝视着木含清:“清儿,你真的把我忘了吗?竟连自幼叫到大的焱哥哥都不愿叫一声?”
木含清闪避开他如烛的目光,低眉轻轻道:“对不起,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澹台焱眸色幽远,略带一丝不能置信,看着她,闭了闭眼睛,轻叹一声,真是造化弄人。
少小时,有近两年自己曾是昭明太子的陪读,她是身份高贵的皇家公主,是自己心目中的无价明珠。
国破家亡,身为左都御史的父亲自认三吴忠臣,以复国为己任,和受陛下重托的御林军首领木樨护公主逃到北地,建立木家寨并以之为依托,抚养公主伺机大业。对这如花佳人,自己一直是捧在心上,她却总是若即若离,这下更好,干脆忘了个干净。看来自己的追求之路不止是漫长,说不定曲折的没有尽头。
看了看木含清低垂的花颜,澹台焱认命的摇头一笑,走过去打开了旁边的几个柜子:“清儿,这是给你添置的衣衫,都是你喜欢的颜色和款式;这是你喜欢的珍珠首饰,是南地最流行的款式呢;这是……”
看着那张温柔好看的笑脸,木含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没想到木家寨居然有和这亡国公主关系如此密切的一个人。睫毛投影在眼底微微一动,心底一声轻叹,可怜佳人芳魂已渺。
思想间,感怀自己的遭际,痛惜之情油然而生,再看澹台焱,眼神中便有了怜惜和无奈。那双明眸,浅笑依稀,却隐约带了悠远的光泽,恍如穿透千山万水。
澹台焱自是看得明白,心里一阵波浪起伏,唯恐自己失态,连忙告辞了出去:“清儿暂且休息,焱哥哥做你喜欢吃的葱烤鱼给你吃。”言毕不管木含清的反应,径自一跃而去。
澹台焱一介贵家公子为了学会煮这菜,吃尽苦头,鱼腹内要放入多种配料和肉饼,常常被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乎只是为了“清儿”从小喜欢这味江南佳肴。
看着满柜崭新的衣衫,甚至有女子的中衣和小衣;亮闪闪的各种珠饰;另一个柜中是女孩子喜欢的用来解闷的东西,九连环、诗牌、棋盘等物,木含清既有些感动又觉得头大,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永乐公主,以后如何与这个痴心男子相处?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出来,木含清转身,看见沉鱼探进脑袋来:“姐姐,焱哥哥走了?”
见她点头,沉鱼嘻嘻笑道跳进来:“这次花蝴蝶可该伤心了。姐姐,我带你去温泉沐浴可好?”
两日来没有沐浴,且多在骑马,身上早就极不舒服,听沉鱼一讲,木含清登时笑着答应。
拉开衣柜,手顿了一顿,最终还是从里面拿了一套白色的衫裙,两人向后山的一个石洞走去。
踏进去学着沉鱼的样子脱去鞋袜,木含清便发现此处与其他地方不同,地面的青石竟然是温热的,足尖与之相触,一股熨帖的暖意慢慢浸入肌肤,令人觉得通体舒泰。
洞里点着不多的几盏灯烛,轻光碎影,点点朦胧一地,沉鱼抬手拂开垂帘,两人赤足踏着光影向深处走去。
山洞深处隐有流水声传来,进去后是前厅,石桌石凳等物一应俱全,中间转过一道青石屏风,有热气蒸腾溢出,原来竟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池。池里一汪碧水,淙淙流过青石浅阶。
木含清大喜,和沉鱼舒舒服服的泡了会儿温泉,起身着了衣衫,一头青丝尚湿,如瀑垂在腰际。
走到洞口,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原来竟不是俗物。且不说衣料爽滑如水,外表看着只是寻常白色,灯烛下才看得出另有乾坤,裙角袖口等处用同色丝线混了银线绣着大朵的牡丹暗纹,端庄华贵而典雅清灵,想不到这男子一片用心至此。
刚走出洞来,沉鱼抽着鼻子使劲闻了几闻,然后看着木含清笑道:“焱哥哥又在做姐姐最喜欢吃的葱烤鱼呢。”
木含清尚未及回答,一阵独特的香味便从旁边飘出来。
转了目光,便看见澹台焱一张迷人的笑脸,端着一个白色铺了绿叶的碟子从旁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赶着旁边几个半大小子:“去去去,你们几个吃起来象无底洞,多少够饱啊?这几条可不给你们吃。”
看见木含清,孩子们眨巴眨巴眼睛,笑着一哄散去。
大树下,一张半天然的石桌,澹台焱招呼木含清坐了。自己放碟、取筷、挑鱼刺除鱼骨,手势娴熟,是经常做的模样。弄好了,才递筷子过来:“清儿,吃啊。”俊眸含笑,花灿如星,笑意盈盈一双眼睛看着一丝迟疑、一点尴尬和不自在的木含清。
沉鱼斜睨了他一眼,故意问道:“焱哥哥,我的呢?”
澹台焱笑着指指大厨房:“那儿呢,自己去拿。”
沉鱼撇撇嘴,这花蝴蝶只要看见了姐姐,眼里就什么也容不下了,真是讨厌。腹诽着却笑嘻嘻向厨房走去。
看着沉鱼的背影,木含清直想要喊住她,话未出口澹台焱已在旁边笑道:“鱼儿不太喜欢吃鱼,我帮她烤了羊肉,清儿不必管她,快吃啊。”神色轻柔,暖暖淡笑,那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木含清。
前些天刚在韩公子面前大吃,现在又要在“青梅竹马”面前“不避嫌疑”,真令木含清有些哭笑不得。这“焱哥哥”眼中的宠溺为的是那个魂魄已渺的三吴公主,自己现在李代桃僵,却是不怎么习惯呢。
无可奈何,只有接过了筷子,低低道声谢,慢慢夹了来吃。
的确味道不俗,酱汁和葱香味道浸透到了鱼肉,香到骨头里,就算有点凉了,也没有鱼的腥味,很特别。
澹台焱招手吩咐人帮忙送来香米粥和清淡的小菜,在一旁看着木含清吃得香,眼里的笑意越发的浓了。
烤鱼的技术真的不错,饱了肚子心情大好的木含清不由赞赏的看了澹台焱一眼。澹台焱分明心里得意,面上却依然笑得如春山妩媚,木含清不由玩心大起,戏谑的又看了他一眼。
这下澹台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清了清喉咙,扇子指着入口处的瀑布处道:“清儿可觉得这鱼肉有些特别?”
木含清点点头,嗯,鱼肉分外的鲜嫩细腻,而且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澹台焱指了指鱼的背鳍部位:“这是这里山水中生长的一种鱼,背上有一条特殊的香脂,味美而鲜却没有鱼腥……”
刚说完,旁边两个半大小子抬着一担水走过来,一路嘻嘻哈哈,水洒的满身都是。
这里山水如此方便,还要抬水吗?木含清有点不解的看了看澹台焱,指着木屋间一些小片零星的菜田问道:“这些菜怎么浇水?”
澹台焱有些不明白她突然转移了话题,却也认真的回答说:“担水或抬水啊。”
这就有点守着宝山睡大觉的感觉了,木含清暗道,接着问:“这山上可有大些的竹子生长?”
尽管被木含清的问题问得满头雾水,澹台焱看了看还是眼含笑意回答道:“有啊,有的野生竹子长了好些年了,碗口那么粗呢。”
木含清放下筷子,笑道:“那干嘛还要抬水?可以利用山水做自来水了啊。”
“自来水?”澹台焱彻底愣了,清儿出去一趟,怎么说的话自己听不明白了呢?
呃,又冒出来了,木含清有点心虚的看了澹台焱一眼:“我是说,可以用竹子做供水渠,把水引过来,不就不用担担抬抬那么辛苦了吗?”
澹台焱眼中一亮,兴味的看着木含清,真是不错的主意呢。这里是木家寨的大本营,年轻力壮者很多都出外各有公干,剩下的多是孩子和妇人,平日担水的活的确稍为辛苦,把水引到近处,不是大家省力?
这俏佳人又是从那儿学来的花样?澹台焱看着眼前的佳人,素色衣衫舒散身后,柔亮的光泽映在那张出浴后的花颜上,静静一色光华照人,发丝散散垂腰,透着疏朗和闲雅。
令澹台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他灼灼的目光令木含清微微侧转了头,这青梅竹马时不时如火的目光自己真真难以承受呢。
想着便再谢了他的烤鱼,木含清转身回木屋,澹台焱的低语从身后轻轻飘来:“清儿,你什么时候才叫回我焱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