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水市机床厂在沙水市东郊。好偏僻的一个地方。四周全是树木,下了公共汽车,一行人走了一段路,就没有人声,只剩鸟语了。两旁的藤草向路中间蔓延。机床厂的铁皮大门已锈迹斑斑,宏宝上前敲了敲,铁门咣啷咣啷地响着,声音大得有些吓人。铁锈纷纷掉下来。大门下的水泥地面,被日积月累的铁锈染成了暗红色。
先是听到一阵咳嗽,然后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谁啊?”再然后就出现了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头子。宏宝笑容满面地叫了一声“赵爹”。他身后的人都跟着他叫“赵爹”,叫得参差不齐,但大伙脸上的快乐却是齐整整的。看样子他们都与这个老头熟。刘虎看了烂鼻脓一眼,跟着大家叫了一声“赵爹”,烂鼻脓犹豫了一下,跟着刘虎叫“赵爹”。
赵爹看着刘虎与烂鼻脓,呵呵笑道:“又多了两个小王八羔子?”
宏宝说:“是啊是啊,跟着我们还没几天呢。”说完,宏宝向杰鳖示意了一下,杰鳖忙把两瓶浏阳河和一条白沙烟送到赵爹手里,说:“赵爹,这是我们孝敬你老人家的。”
赵爹叫道:“宏宝,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每次来都这样,你们哪来的钱啊!再这样,我这里可不要你们来了。”
宏宝笑道:“赵爹,不值几个钱,就是个心意。我们老来这里打扰你,觉得对不住你。”
赵爹笑道:“哪里的话?每天我盼都盼不来一个人呢,盼来的尽是一些鸟雀子。你们来,老头子我高兴啊,高兴。”
看得出,赵爹是真的高兴。他把宏宝他们以前住过的车间打开。宏宝说:“哟,赵爹,你把这里收拾得真干净。”大家附和宏宝说:“谢谢赵爹。”
赵爹好得意的,一脸眉舒目展,说:“可不,其他地方我都懒得收拾,反正收拾了也没用,你们这里,我可是时还时就扫扫,把铁锈、雀子屎、灰尘和蛛网子什么的扫掉,上周,我还把你们的被窝子晒了一下,我正叨唠着,这班兔崽子,是不是忘了我这个老头子?”
杰鳖说:“哪会呢?亲爹亲妈可以忘,但赵爹决不会忘记,大家说,是不是?”大家齐声说是的是的,当然当然。
这话让赵爹又高兴了好一会儿。赵爹跟大伙说了一会儿话,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他一拍自己的脑袋,说:“对了,我要去看还珠格格,你们忙。”说罢急匆匆要走。杰鳖问:“什么还珠格格啊?”赵爹回过头说:“电视连续剧。皇帝在民间有个私生女,找到皇宫来了,皇帝想相认,可皇后不想认。”
刘虎心想,这个私生女还算幸运,至少皇帝老子想认,而他,亲爹亲妈都不要。刘虎正在恍惚,宏宝歪着他的歪头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开始训练,水豆腐放久了会发臭。”
刘虎懵懂问杰鳖,“训练什么呀?”
杰鳖冷笑道:“等下你就知道了。还记得吗?你说我是不劳而获,这一回让你也来个‘不捞而获’。”
宏宝把歪头扭向刘虎说:“今天主要是练练你和烂鼻脓的基本功,我们也有好久没练了,手艺都生疏了。多练练有好处,在这里吃苦,总比在外面挨打好。”
他说话的时候,老麻怪已经把一口老大的锅架好了,德伢子把一桶茶油倒进锅里,辉伢子点燃了锅下面的劈柴。很快,锅里的茶油就呻吟起来,呻吟过后,烫油开始沸腾起来。杰鳖笑吟吟地右手举着几块水豆腐,左手握住一把手刀果,冷不防,挥刀如电,片片豆腐如刨冰,稀里哗啦,纷纷呈弧线插入沸油之中。油花压得特低,可以跟跳水运动员伏明霞的最佳状态相比。可见杰鳖这一手是练过很久的。刘虎心想:宏宝莫非是要我们依葫芦画瓢?我的妈呀,我若像杰鳖那样,不会把沸油全溅到自己身上去?等一下我可要离油锅远一点才是。
白白嫩嫩的豆腐沉入锅底,不久就披着一件浅黄色的衣衫浮上来了,在汹涌的油浪里翻腾不已。宏宝手中拿一个装了些凉水的碗,说:“今天我们就不另开餐了,这一锅豆腐既是大家的菜,也是大家的饭。不过有个条件,大家只准用手把豆腐夹上来,不准用筷子或其他东西。”
刘虎的心猛地一紧,半天都没跳一下。当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时,胸中的心脏冷不丁又跳了起来,而且幅度特别大,如擂鼓一般,刘虎的耳朵都能感受到它的节奏和响声。天啊?!这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神仙也未必能够做到。这一餐自己是吃不了了!
宏宝看着刘虎和烂鼻脓说:“这主要是锻炼我们从别人身上掏钱的准确度,掏钱这里算杰鳖最厉害。杰鳖也没别的,无非是艺高胆大,下手能够狠、准、快!就像从油锅里夹豆腐一样。现在,我给你们俩示范一下,瞧仔细了。”说着他撸起衣袖,露出满是伤疤的手臂,然后半蹲着,屏住呼吸,眯着眼睛用食指和中指朝冒烟的油锅比划了一下。刘虎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大热天的,他全身却起了很多鸡皮疙瘩。
说时迟,那时快,宏宝的手指突然快如鱼鹰,从翻腾的油浪里闪电般叼出一块豆腐,往他事先准备好的凉水碗里一掇,停五秒钟,再把豆腐往嘴里一丢,然后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边嚼边举着左手对其他人说:“看看,看看,卵事都没有!关键要快,要准!不要怕,不要犹豫!现在你们来,再不来这锅豆腐可就炸老啰!”
杰鳖笑嘻嘻地走向前,他一手端碗,碗里也放些凉水,一手在锅子里捡着豆腐。样子轻轻松松的,仿佛锅子里沸腾的不是滚油,而是冰水什么的。他不像宏宝那么全神贯注,动作幅度也没有宏宝大,夹豆腐的方式也与宏宝有所不同,他用的是拇指和食指,他留着恰到好处的指甲,只等滚油将豆腐送到巅端的一刹那,他出手了,像蜻蜓点水般把豆腐掇出来,右手上起,左手下沉,油豆腐带着金黄的油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稳稳落进凉水碗里,像耍杂技一般。他脸上还做出一些很滑稽的表情,逗得除刘虎和烂鼻脓之外的人忍俊不禁。
其他几个人也上场了,大家都有各自的“必杀绝技”,围着油锅,纷纷小手夹豆腐,小碗接豆腐,大嘴嚼豆腐。
刘虎与烂鼻脓面面相觑,众人上前的时候,他俩却向后退了好几步。杰鳖瞟了刘虎一眼,笑道:“来呀来呀,来不捞而获呀,这回是真正的不捞,只用手夹呢。”刘虎看不得他这副轻狂样,一时恶向胆边生,噔噔噔地走向前。心想: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你们能,我就不信我不能!最多是给弄个油炸鸡爪!
刘虎也端着凉水碗,站在油锅前。油烟扑面而来,比盛夏里最热的热浪还热。刘虎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他骂道:“他妈的,就不能把下面的柴火抽出来一些吗?眼睛都熏瞎了。”大家笑起来,借着大家的嘲笑,刘虎的决心和勇气突然爆发了,他猛地出手……哇噻,豆腐居然被他叼住了,可在半空又掉下去了。而这时,火辣辣的灼痛已毫不留情地侵占了他整个手指和心脏,刘虎惨叫一声,来不及多想,就把手指往嘴里一吸,结果他又惨叫一声,嘴巴也被狠狠地烫了一下。宏宝骂道:“蠢猪啊,手放到碗里去,谁让你往嘴里放?”
杰鳖哈哈大笑,“虎伢子,不捞而获的滋味如何?”
宏宝说:“得了,杰鳖,你就别猖狂了。虎伢子,你的方法不对,你的手指入油太深,而且不够快。提起来的时候不该往上空走,应该横移出来,这样你出来得就快些,你看见电视里的运动员没有?当他们最后冲刺时,不是向前一跃,而是压低步子,身子往前一倾。你看着我,我再示范一边给你看。”说着,他又叼出了一块豆腐。
刘虎认为他说得极为有理,他点了点头。等疼痛缓和后,他准备再试一次。右手受伤了,他想用左手再试试。刘虎一直是左右手并用,而且左手的灵活度不比右手差。杰鳖没想到他还敢来夹豆腐,他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刘虎。
刘虎不看他。刘虎一脸的庄重和肃穆,全神贯注,再次出击!
这次刘虎真的差一点就把豆腐提着甩出来了,全怪那突出的锅耳,把他的豆腐碰了一下,豆腐又沿着锅子滚落下去了。刘虎一声怪叫,这次不再把手放进嘴里了,而是插进凉水里。
杰鳖没有讥笑刘虎了。刘虎神情黯然,默默地退下去,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大吃大嚼。阳光的粒子从窗外射进来,打在刘虎的脸上,让刘虎的脸蛋也有一种灼伤后的疼痛感,但刘虎的全身受寒似的颤抖起来,牙齿也咯咯地跟着响动。哎,有些事情,注定是有些人做的,而另一些人做,注定不适合。刘虎又在心里打退堂鼓了。
宏宝走过来,一声不吭给刘虎敷药,新加坡的斧头牌红花油,还有云南白药。他嘴里嚼着豆腐。刘虎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他忍住了。
出乎刘虎意料的是,等给他搽完药,宏宝又夹了一碗豆腐塞给他,并且这么说道:“吃。你够狠!我们这里还没有谁第一次像你这么狠,右手烫伤了,又用左手来!以后你会成为我们这里的高手!”
刘虎诧异地看着他,然后扭头去看周围的同伴,杰鳖首先鼓起掌来,大家稀里哗啦地跟着他鼓掌。只有烂鼻脓哭丧着脸站在那里,他一点向前的勇气都没有。
宏宝走过去,对烂鼻脓说:“你进来的时候,跟我怎么说的?去去,去试试!”
烂鼻脓说:“我不敢啊……我怕。”
宏宝骂道:“就你怕?!虎伢子怎么就不怕了?去,要不你他妈的就走人!”
烂鼻脓说:“我、我、我晚上睡地板……”
大家哄地一声笑起来,宏宝说:“你以为我们惩罚就是睡地板?告诉你,睡地板是最轻的惩罚了!”说罢拉着烂鼻脓就朝油锅边走去。
烂鼻脓把屁股撅得像一张断弓,但宏宝还是拉着他步步向前,烂鼻脓急得要死,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宏宝啐了一口,放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