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胡同的四合院或者攀登楼房的多层梯,看到的更多的人家,如今大都是关门闭户,把自己与外界紧紧隔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景象已经成为很遥远的过去,当代人只能从年长者回忆中知道。现在谁家若是有人来访,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如果不是事先通报,你也得咚咚地敲门。闻声问“谁”,思量开门,这已经成为人们的习惯。
可是,请问谁能记得住、说得准,在自己的家中听到过多少次敲门声呢?听到的每次敲门声又是什么感觉呢?我想,记住的人大概不会多。然而,在不同年代的生活里,听过敲门声的感觉,对于有的人来说恐怕又永远不会忘记,就如同那时穿过的衣、吃过的饭,甚至于唱过的歌、看过的电影,只要想起来,总会隐隐约约地唤起某种情绪。反正我自己就是这样。
我至今还记得,在把政治运动当饭吃的年月,只要听到敲门的声音,无论这门声是急、是慢、是大、是小,我的头顿时就会嗡的一下大起来,本来就脆弱的神经也随之绷紧,立刻便会下意识地提醒自己“当心”。当习惯地问一声:“谁?”听到的如果是熟悉的声音,而这声音又能跟某次批斗会联系起来,这时总不免会暗自叫苦:“唉,不知又有什么事找上门来啦。”听到的如果是完全陌生的声音,而这声音也许不会让你产生联想,这时同样要悄悄告诉自己:“祸从口出,见陌生人少说话,免得招惹是非。”假如敲门声不属于上边情况,听到总还可以坦然面对,但是有时也还是不知所措,因为那时很少相互串门儿,偶然有客人来访也不知如何是好。那会儿真的怕有人来敲门哪。
后来过了很长的时间,总算盼来安定的日子,那些当饭吃的政治运动不搞了,应该不再怕有人敲门了吧?不,依然很怕。这时候听到的敲门声犹如吃饭吃出苍蝇,让你觉得恶心得想吐,却又怎么也吐不出来,好情绪完全被破坏了。那么,这时是谁来敲门呢?是另外一些人。比如,劳燕分飞的家人,夜晚时分好不容易聚一起,正在欢快地聊天儿,或者正沉浸在电视剧故事中,忽然有人咚咚地来敲门,走过去习惯性地问声:“谁?”他说:“是我,请您开开门,我有一种新产品,很便宜,请您看看。”你如果开了门,他会纠缠着不放;你如果不开门,他会留下骂语走人。这样的敲门声,也许不会让你恐惧,不过也不会让你好受。这会儿真的怕有人来敲门哪。
时光的流水在生活的河道,又往前流淌了一段时日,政治运动似乎再没有搞,广告纸也大都往门缝里塞,日子相对地开始平静安稳了。那么,这会儿还怕有人敲门吗?应该说,更多的时候不怕了。有的时候也还是怕。因为新闻媒体一再提醒观众,有人以各种名目登门搞欺骗,听到敲门声一定要当心。于是就有了“当心”的警惕,就连亲朋好友来访都得事先用电话打个招呼,不然听到敲门声心头就发紧。只是不再有早年的恐惧以及后来的那些恶心,感觉上完全是另外一种,如同小时候听鬼故事,这个鬼老是在心中盘旋,比前边说的好像更折磨人。谁知道鬼会不会来敲门呢?为怕一时忘记好心人的提醒,就像过去春节贴门神那样,在自家门上贴了张纸条,提醒自己有人敲门要注意。即使知道起不了大作用,起码在感觉上觉得踏实,只是心中多少有点儿酸涩的滋味儿。
房舍建筑安装门窗是为出入方便和视野开阔,连3岁孩子也知道。可是在现实中却成了心病,住楼房的人家安防盗门,住低层的人家加防盗窗,门窗原有的正当用途正在淡化,真的是让人觉得哭笑不得。可能是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存在吧,有时连做梦都是关于门窗的。比如前天的夜里,我就梦见搬进新家,这个家既无窗又无门,连围起来的四壁都没有,屋顶只用几根柱子支撑。我睡在这空荡的屋子里非常安稳,没有门自然也就无人来敲门,心里踏实心情也就好,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月,一天早晨醒来,满屋都是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仿佛生活真的如此美好。其实我过去很少做梦,属于沾枕头就着的人,这几年不知怎么着,几乎是无梦不成眠,不知是人真的老了,还是现实生活里缺少梦想。
这个梦无疑给我带来了好心情。趁着这尚好的心情,想去户外走走,到了屋门跟前才想起,噢,忘记拿钥匙开铁门了。这铁门可是防盗的呀。这时那个没有门窗的梦,如同冬天早晨的薄雾,很快便从记忆里消失了,让我记住的依然是有过的敲门声,以及那可能随时来还未来的敲门声。唉,什么时候建筑房屋真的没有门呢,要不,即使有门,听到有人敲门不再恐慌呢?我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