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访问的翻译说,从北京去维也纳没有直达班机,得先乘中国飞机到莫斯科,然后换乘奥地利飞机到维也纳,回来也是如此。我听了以后暗暗地高兴起来。心想,这回可好了,等于多访问一个城市,而且还是心仪已久的莫斯科,算我有福气,头次出国就圆了少年时代的梦。
其实,无论是维也纳,抑或是莫斯科,对于我这个世界史盲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城市。只是在“一边倒”的年代,人们很少也不敢谈论别的城市,无形中也就心中只有莫斯科了。至于维也纳,仅知道它是音乐之都,别的都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谁又敢多打听、多了解呢?
就是“红星照耀的莫斯科”,我也是因为听宣传听得多了,才在思想感情上有点儿盲目亲近,真正地对它有兴趣、有认识,是在年岁稍大许多年以后。那时我喜欢上了文艺,开始读苏联作家的作品,经常唱苏联流行的歌曲,渐渐地也就真的有了好感。特别是在读了列夫·托尔斯泰、莱蒙托夫、普希金、高尔基、屠格涅夫的作品之后,对于这些作家作品中反映的生活,以及他们对于那片土地景色的描述,还有在他们作品中散发的说不出的情调,都牢牢地征服了我这颗正在幻想的年少的心。对于普通人来说,尽管那时候走出国门还是一种大胆的奢望,但是由于当时不谙人间烟火,我仍然做着这样美妙的梦,幻想有朝一日去结识俄罗斯,去领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风情,去接近这个有文化的伟大民族。
这次参加作家访问团出访奥地利,能够顺便访问向往的莫斯科,这对于我来说不啻是美梦成真,心中自然有着说不出来的喜悦。恰好同行的老作家康濯先生早在50年代就到过苏联,对于那里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这一路上他也就成了我们的向导。在从北京飞往莫斯科的寂寞旅程中,我们最感兴趣也是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文学就是俄罗斯和莫斯科了。尽管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并非真的有多少深刻的了解,但是对于它的感情还是真挚的,这是我们年轻时所受的教育决定了的。这天晚上,我轻哼着俄罗斯歌曲渐渐地进入甜甜的梦乡,许多关于苏联的往事,不时地出现在梦中,仿佛认识这个国家好久了。等我从梦中醒来,飞机正在渐渐下降,我朝机窗外一看,嗬,满地的璀璨灯火,如同闪烁的明珠在我们的眼前熠熠放光——我们向往已久的莫斯科,到了,真的到了。
莫斯科不愧是一个国际大都会,它的机场大楼非常的宽敞豪华,给人一种振奋舒畅的感觉。我们正在依次准备出站时,看见了作协的翻译刘宪平,这位熟悉俄罗斯的年轻人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在他乡遇故知自然高兴。他和另外几个人是来接我们的。本来宪平想在次日陪我们游览,因他要陪一个儿童文学代表团,就临时找来一位留学生做我们的向导,这位留学生小杨今天也来到机场,这样我们就算是认识了,然后大家一起乘车去我驻苏使馆。
中国驻苏联大使馆所在地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我们下榻的使馆招待所,推开它那厚重的双层窗,巍峨的列宁山就屹立在眼前。这个地方尽管从未来过,我却依然感到十分亲切,因为在读过的一些诗文中,有许多为它唱过赞歌。我还知道著名的莫斯科大学,就在我眼前这座列宁山下,于是放下行装就迫不及待地出来,顺着一条浅水河的河边,朝着列宁山的方向走去,没有一会儿就到了。距学校不远的地方,有几棵高大的落叶树在蓝天下傲然挺立着,不时地飘下几片落叶。我坐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地下全是金黄色的树叶,像一张颜色鲜艳的地毯,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异常宁静而温馨,一种难以表述的惬意气氛,深深地撩拨着我的心,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列宁山》……
来到莫斯科是不能不到红场的,到了红场又不能不进克里姆林宫,更何况这是我们多年向往的革命圣地。非常不巧的是,这天红场有群众活动,四周都站满荷枪军警,老远地就喊着不让接近,可是我们又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就由留学生小杨用俄语告诉他们,我们只想照个相就走,不然以后再无机会来了。这些苏联大兵还算通情达理,还真的让我们在一个指定地方,从容地照了几张照片,总算未虚此行,只是没有能进克里姆林宫,在我不能不是一个遗憾。于是康濯先生和小杨就安慰我说,没关系的,等从奥地利回来还过莫斯科,那会儿可多住两三天,我们再来,同时也可看看别的地方。就这样怀着深深的惋惜之情,我们离开了红场、离开了莫斯科,希冀着返程路过时再来造访。
从莫斯科机场候机大厅出关,我原以为不会怎么麻烦,不曾想光检查行李就很费时间。幸亏有使馆的人跑前跑后的照应,不然我们得到处乱找乱撞,谁知要浪费多少精力和时间呢。就是这样,也还是由使馆的人出面,把两条丝绸巾送给检查的人,我们才得以被提前放行。使馆的人说:“这些人没什么出息,别说是头巾了,有时半瓶酒就能打发了。”尤其让我感到可怕的是莫斯科边防哨兵的眼睛,仿佛对中国人充满着敌意,这同我年轻时听到的那些关于苏联“老大哥”如何友好,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是1988年的苏联。我就是带着这样恶劣的印象,从莫斯科登上飞往维也纳的飞机,走向另一个与莫斯科不相同的城市。
维也纳到底是个音乐之都。一踏上这个城市,给人的印象就觉得很宁静、很温馨,机场的检查人员态度也很友好,跟在莫斯科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时也就必然会产生一些想法。当我们在维也纳住了几天以后,那随处可闻的轻缓音乐、那随处可见的艺术雕塑都使人感到无比的赏心悦目。走在幽静的大街上,时有行人含笑点头,向我们表示问好,越发感到奥地利的亲切。我们在非常愉快的氛围里轻松地走过的几个州府城市,以及附近的乡间小镇,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情,无不给人留下美好的记忆。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想着莫斯科,希望在返程时的逗留,但愿他不至于再那样敌视,破坏了我早年的梦般的向往。
谁知,当我走到苏联海关门前,这些年轻的苏联边防大兵,似乎并不懂得我的感情,他们用比上次出关更恶劣的态度,一件件地翻捡着我的衣物,连每件衣袋恨不得都要掏掏。这种近乎野蛮的检查办法,跟在奥地利的文明过关检查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反差。我感到是对我的羞辱,实在无法忍受,就立刻跟康濯先生提出,我们不要在莫斯科停留了,马上换乘中国民航回国,尽管这时已经进入海关。随和的康濯老人见我真的来气了,他就好言相劝:“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来过,你这次不停留,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我在感激康老好意的同时,决心不再改变回国的主意。我们找到中国民航办事处,说明改签的原因,民航的先生小姐们一方面表示理解,一方面劝说我们不要走,我同样表示了感激。最后还是搭上中国民航班机,飞向我阔别半月的北京,觉得比在莫斯科停留,心情上似乎更轻快许多。
坐上我们自己的班机以后,我拿出我的护照,看着苏联驻奥使馆的签证,我不禁感慨起来,伤心起来,也暗自地疑问起来:莫斯科啊,苏联;苏联啊,莫斯科,我从青年时代就向往你,如今我真的走进了你的怀抱,你竟然会这样对待我。你的土地是美丽的,你的文化是独特的,这我都承认,那么,你们对人是怎样的呢?实在不敢恭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对人的尊重,我不相信会有所作为。莫斯科啊,莫斯科,此刻,我只能唱着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你说再见了,以便让那早年的印象、早年的情感不至于被这次的遭遇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