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形成的怜悯之心,纵然经历太多的生活磨难,今天也未从我的身上泯灭。哪怕是听到一点儿艰难的呼号,我的心灵立刻就会为其战栗。更何况正在拉我衣襟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乞讨时的稚嫩声音,简直让我受不了。特别是她那纯真、执拗的眼神,好像两把犀利的剑锋,狠狠地指向我的心脏,逼我赶快就范。我也感到实在无躲无藏。
这些年偶尔也会遇到一些乞讨者,大都是壮年汉子或中年妇女,有时实在无法摆脱他们纠缠时,我也会无论钱多少表示点同情,只是伸进衣袋的手不免有些迟疑。听过不少“乞讨富翁”的故事,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呢?可是对于眼前这个小女孩,我没有丝毫的防范,甚至于敢说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过。于是,我迅速地掏出两毛钱递给了她,然后站在无锡火车站电话亭,从容地打我的电话。这并非完全是为了同情她,同时也是为了解脱自己,不然她会误了我的事情。
打完电话回到车站候车室,坐在长椅上,跟同行的几位朋友一起聊天儿,借此消磨掉候车的难耐时光。
我们正聊得起劲时,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只小手,直直地挺着,绝不想缩回,好像是讨要欠她的东西。我扭身定睛一看,啊,还是那个小女孩,依然是纯真、执拗的眼神;我猜想她也已经认出了我,只是没有任何惊愕的表情,坦然得如同一位成熟的老妇人。我说:“不是刚给你吗,怎么又来要?”她好像不想听懂我的话的意思,要不就是不想轻易缩回伸出的手,总之,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无礼貌者的塑像,堵住了我们谈话的思路。我的一位朋友实在于心不忍,给了她两毛钱,她才得意洋洋地走啦。没走多远,那只小手,又伸给了别人。在我们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两位青年人,一男一女,好像情侣,他们看清楚了刚才的一切。那位女青年不无轻蔑地说:“你们这些人哪,这帮要钱的人(请注意,她不是说‘要饭’,而是说‘要钱’)都是你们给惯坏了。你以为他们真的没饭吃哪,吃的比你们还好哩。”这位女青年的话究竟对不对,我不知道,反正听了之后心里不是滋味儿。特别是她说的,让我们“给惯坏了”这句话,有着明显的责怪,我感到很委屈,难道行善也有错吗?我不禁检点起自己的行为。
乘候车的机会,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小女孩,在候车大厅转了一圈儿,那只嫩弱的小手鼓鼓地攥了一把钱。我还清楚地看到,距我们不远的长椅上,坐着4个中年妇女,从她们的穿着打扮上看,好像是候车的旅客,却又没有旅客应该携带的东西,有说有笑地聚在那里。那个要钱的小女孩不一会儿走到这4个女人中间,把手中的钱全部给了她们其中的一人,连话都没有说,然后又转身去别处,依旧伸出她那只小手讨要。
这些事做得是那么从容而平常,谁看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惊奇;倘若不是听过女青年说的话,我同样也不会关注这类事的。
过了一会儿,想必是饿了,这4个女人吃起东西来,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她们吃的东西有面包,有饼干,有香肠,还有瓶装的饮料,完全一派新潮生活方式。我一看,头立刻大了,耳边顿时又响起女青年的话:“(他们)吃的比你们还好哩。”还真的被她言中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刚才在一家小餐馆,也不过每人一碗素面下肚,为此还受了店主的嘲弄。要知道,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有高级职称的,这在中国的文人中也算不易了,花钱依然得精打细算。然而对于那个小女孩,我们又是这么慷慨大方,虽说两毛钱不算多,但却让我感到沉重。
那个讨钱的小女孩,交了钱却未见她吃东西,她同那4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一直没弄清,也不想再弄清了……
乞丐,使我想起艾青那首写乞丐的诗。可是这会儿的乞丐,还是诗人笔下的样子吗:“乞丐用固执的眼/凝视着你/看你在吃任何食物/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我看,不是了,完全不是了。在我们今天的生活里,乞丐再不是饥饿者的专用词,它所涵盖的内容远比这多得多。如果这个小女孩和那4个女人真的可以称为乞丐,那我们更多的人,又何尝不是乞丐呢?只是乞讨的东西有所不同罢了。
我想,那个小女孩该乞求人的尊严;那4个妇女该乞求高尚的道德;我们这些“施善”者该乞求真实的自我。别的什么人,如“大款”、“大腕”、大官、大学者……难道就不缺什么了呀?是不是也该乞求啊。真得认真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