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完全安顿好,我便抄起电话打给一位朋友,告诉他,我到了集宁。为什么这样心急,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这样做了。然后又急忙走出门口,站在宾馆的高台阶上,看车流人潮不停地涌动,其实这街景绝美不过北京,我却看得有滋有味儿。这是我到内蒙古集宁市(现为乌兰察布市)的头一天的早晨。这座当时叫集宁的小城,是在长达22年流放生活中,最后接纳我的地方。那时正是中苏关系紧张时期,濒临北部边疆的集宁,朝朝暮暮都笼罩着备战气氛,居民分批分拨地挖防空洞,好像很快就有战争爆发。这里的地下军事设施,听说相当完备先进,敌人侵犯定会有来无回。我在这里呆了多少年,就在这里挖防空洞多少年,当时却也感到过欣慰,因为毕竟是对祖国的贡献。至于战争会不会来,谁也不曾想过;这些防空洞是不是顶事,更没有谁敢议论过,那时有“深挖洞,广积粮”的最高指示在,人们哪敢不相信呢?何况这最高指示还明确表示“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就更没有理由跟自己过不去了,只能悄没声地用“觉悟”建设这地下长城。
所以,那时的集宁,钱扔在地下无计其数,地上的建设却了了,几乎是萧条一片。名为一座城市,却没有城市的规模,全市只有两条像样的马路,公共汽车不过数辆,大型的商场仅有一家,别的公共设施就更谈不到。记得我刚到这里时,想了解城市的情况,徒步走了个把小时,就绕完了全城。我住的《乌兰察布日报》社大院,一律是平房的宿舍,冬天用土炉子取暖,吃水从井里一担担挑,跟内地的小乡镇几乎相差无几。住在这里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没有大城市的喧闹,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休息好;没有大城市的污染,不论什么季节都不会呼吸艰难。由于这里比较闭塞,人与人的关系也就简单,连像我这样的带“罪”之人,当时在这里都无另册之感,因此也就留下了还算愉快的回忆。
相隔数年,今天重返这座边地小城,如同见到久违的故乡,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回想在这里经历的艰难岁月,倘若没有朋友们的真诚呵护,很难想象我该怎样过活,积存在我心中多时的情感,这时如同刚刚开启的陈年佳酿,未饮先闻就让我醉得如痴如梦了。从外地来的人说这里的人好,这话一点儿不假,只是他们并没有我体会得深刻,所以我从不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儿,而是用我的心向朋友们悄悄地倾诉。生活中会有各式各样的友谊,都同样地让人难以忘怀,然而最值得眷恋、最值得珍藏的,当属那些在艰难中结成的情谊。这种无私无欲的情谊,纯洁得就像孩子的心,神圣得就像大地的土,谁也不好随便亵渎糟蹋。这会儿重新处在这些朋友当中,我发现,尽管岁月流逝得这么快,却没有匆匆带走这样的情分,可见它是多么地厚重沉实。
然而,城市的变化又让人感到岁月的刀斧神工这样奇妙,竟然把城市雕塑得这么美。我离开集宁不过短短几年,这座边地小城就完全变了样,初来的人会认准它就是城市,熟悉的人会忘记它的乡镇模样。这会儿的集宁,马路长了宽了,车辆多了快了,楼房高了靓了,商店大了好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跟内地的小城相比,依然是个别有风采的地方。我在朋友们家中做客时,大多数人家都住上了楼房,工资收入虽说不高,又没有别的进项,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是倒也还比较安逸,起码没有了不安定感,这一点在朋友们看来,比之金钱似乎更让人高兴。有的朋友心理上也有点儿不平衡,我却不以为然,我对他说,北京有那么多的外地人做工,人家都生活得很好,连孩子都在北京上了学。集宁距北京这么近,我却很少见到集宁人。说完这话我有点儿后悔,怕朋友生我的气;还好,朋友只是笑而不答。我知道,这座小城对于他们,就如同往日的热炕头,想一想都觉得十分惬意。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的,离开了日子就会过得不踏实,吃饭都觉得不香。至于他们为什么舍不得离开,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舍不得这片土地……
来去匆匆只有几天,总算重游了集宁——这座跟我相依为命过的边地小城。就要离开它的时候,我又站在下榻饭店的台阶上,观赏着这陌生而熟悉的街景,这时不知为什么,有种跟朋友们相类似的感情,隐隐约约地涌上心头。我在为它今天的变化高兴的同时,我也在为我的朋友们祝福,祝他们的生活依然安宁。同时希望他们有机会出来走走,看看外边的世界有怎样的精彩,说不定会给他们的生活和思维带来些许更新的什么东西哪。我这样为我的朋友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