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已经40多年了,不知怎么,对于北大荒的自然景物,我总是无法真正的忘怀,在别处无论什么地方,只要看见一派相似的风光,心海就会涌起遐想的波涛。其实,北大荒,既不是我的家乡,也不是我的出生地,更不是我向往的所在,如果说还算有缘分的话,倒是1957年那场政治灾难,让我和北大荒结下了情缘。时间不过短短3年。
在不正常的情况下,被迫接近的地方,按理讲,不会带给我美好的记忆,何况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总该渐渐淡忘乃至消失了。然而,它却常常地出现在我的脑际,而且有些景物异常清晰可见,仿佛我们依然置身在那块土地上。想到这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也许有人会说,你太过于自我多情了吧,在那里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罪,险些把小命儿搭进去,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道理是这样。可实际上,绝非如此简单。人为造成的灾难,跟大自然的景物是不同的两回事。我憎恨苦难,却赞美土地。北大荒那片土地实在太美丽了,假如不是在开垦的名义下,对它进行毁灭性的破坏,我相信它跟九寨沟、张家界一样美。这也正是我时不时想起北大荒的缘故。
我们刚到北大荒那会儿,黑油油的蛮荒土地,给人一种厚重沉实的感觉,抓一把泥土闻闻气味儿,就如同跟祖先用心对话,冥冥中的神圣充满心灵。这时不管你有多少烦恼事,也不管你处在怎样的境遇中,就如同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总会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我就是从这一时刻起,真诚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并愿意为它献上赤诚。
由于地处高寒地带,北大荒的四季景色,似乎并不那么分明,然而对于热爱它的细心人,总还是可以感觉到的。冬日的积雪在春天融化以后,黑土地到处散发着清香气味,这时彩羽巧嘴的云雀鸟,被这气味醉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尽情地在蓝天上低翔歌唱。到了夏天,绿草繁花、开遍四野,欢乐的江河条条碧水长流,给这千古沉寂的土地带来一派勃勃的生机。秋天是个收获的时节,北大荒的田野由绿变黄,就像由金子铺成的宫殿,随便看上一眼都会喜悦盈怀。而到了漫长寒冷的冬日,完全成了白皑皑的世界,这才是北大荒最独特的美丽,就连不善辞令的普通人,这时都会张口,说上一两句诸如“好啊好”之类的话,借以抒发内心的感受和激动。而我更喜欢和更留恋的,则是亭亭玉立的白桦树。它们是我白日朋友梦中情人,即使是在离开多年的现在,只要有人说起北大荒来,首先让我想起的景物,依然是记忆中的白桦树。白桦树实在可爱啊。
那年油画家张钦若先生要送画给我,问我画什么内容的画面,我未加任何思索地说:“画白桦树。”这位我北大荒的难友,立刻懂得了我的心意,不久就送来一幅白桦树的画,而且是水库旁的白桦树——我们亲手修建的水库,我们亲手栽植的白桦树。我高兴地把画悬挂在客厅里,有时间静坐在沙发上观赏,许多北大荒往事都会再现眼前。出于同样的情感和想法,重返北大荒的那年秋天,正赶上白桦树浑身披金的时候,我特意在白桦树下拍照,只可惜未能拍出白桦树的绰绰风姿,不然我一定会放大悬挂在室内。
在北大荒有各种各样的树木,还有不少无名的奇花异草,以及不时出没的飞禽走兽。那么,为什么我只对白桦树情有独钟呢?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我觉得白桦树很有平民个性,它的体态不像松柏高壮,天生有种权势气质;它的叶冠不像榆槐蓬乱,给人一种不羁印象。白桦树体态单薄却很直挺,而且躯干比任何树木都清爽,尤其是它临秋时的金黄色叶子,在阳光照耀下越发显得落落大方,不萎缩,不矜夸,永远平静安详地自在生长。更可贵的是,它不畏惧严寒,它不羡慕荣华,生活得非常坦荡。
大概正是因为白桦树太过于平和、平常了,因此,它的命运才更多舛。像柞树、水曲柳、椴树、杨树等等在北大荒也很常见,总的数量上绝不算少,而在砍伐时却很慎重,派用场也都是重要地方。对于我喜欢的白桦树,则从来没有那么客气宽容,什么时候想砍就抡起锯斧,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用场不是烧炕、垫路,就是盖马棚、猪圈,最好的用场也不过扎篱笆墙。至于人们随意践踏,更是再简单不过了。我喜欢的白桦树,没有抗争,没有哭泣,只是默默地承受。
我的植物知识几乎近于零点,只知道,枫树的叶子经秋由绿变红,白桦树的叶子染霜由绿变黄,别的还有什么树木,经历外界的磨砺后,敢于如此张扬个性,我就再也不知道了。在我不算完全的印象中,大多数花草树木的叶子,都是在临近枯萎时暗淡,根本不会留下最后的光彩。所以对这两种树的品格,我才会有着爱意和赞赏。由于在北大荒那种特殊的境遇里,白桦树跟我相伴于艰难中,又默默地给了我生存启示,当然也就让我格外钟情。哦,美丽的北大荒;哦,寂寞的白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