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冷漠僵直的钢轨,从北京延伸至苍茫的大西北,列车终止在包头的一段,铁路部门称为京包线。总有10多年的时间,我每年都要来往在京包线上,享受一年一度仅有十几天的探亲假,跟家人作长期分离后的短暂团聚。什么叫思念,什么叫惦记,什么叫团圆,什么叫离别,比起许多生活平顺的人来,我有着更为切肤铭心的理解。而帮助我深刻理解的,就是这条千里京包线。
这京包线上运行的旅客列车,那时大多是在夜间行驶,陌生的旅客很难分出方位。我毕竟多年在这条线路上来往,即便在黑得不见五指的暗夜,仅从疏密明暗的闪烁灯光里,我也可以毫不费劲地分出哪里是城镇,哪里是农村,哪里是繁华的内地,哪里是萧索的边疆,它们在我心中激起的情绪,自然也就不尽相同,或兴奋,或惆怅,情绪明显有着变化。那时我有着流放人的身份,政治上的重负,命运上的难测,常常地使我陷入苦闷之中,这条京包线上的两根冰冷的钢轨,在我看来无异于两行流不尽的眼泪,凝固在我青春抑郁的脸庞上。青年时代的美好愿望,个人本该享有的家庭幸福,全都被这隆隆的车轮,无情地碾碎在长长的京包线上,没有半点怜悯和侧隐之情。
我一直想忘掉这条京包线,确切地说,是想忘掉那段痛苦的流放岁月。然而却又总是不能完全的忘掉,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只要被什么事情偶然触动,就如同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风,总是让你觉得有点儿身心不适,这时就不能不想起相关的往事。这条京包线是我那段生活的见证。
我头次踏上这京包线,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初期。结束了北大荒三年的劳役生活,我们几个曾在北京工作的“荒友”,被通知到内蒙古重新分配工作。这几位“荒友”都有家室儿女,好不容易有了久别重聚的机会,谁不想在家中叙叙亲情呢?但是他们又想早日了解工作安排情况,几个人的心情一时都很矛盾,谁也不好启口让别人先走。我当时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虽说也想跟父母多呆几天,暖暖这颗被放逐多时的冷却的心。可是当他们把祈盼的目光投向我,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拿起提包,比他们先一步,踏上了当时比较冷清的京包线。
记得是个春节刚过不久的傍晚,背着跟心情一样沉重的行李,我走进西去列车的一节车厢。这节灯光幽暗的车厢里,旅客稀少,氛围压抑,可能是春节刚过的缘故,旅客多有恋家的缱绻之情,不然车上不会这样凄清。出于对眼前这种环境的陌生,再加之思虑未卜的前程,一种影影绰绰的莫名的恐惧感,顿时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这一路上都久久挥之不去。
在我当时的想象中,内蒙古该是个荒僻的地方,西北部边地更是像《走西口》歌中唱的情景,我此去将跟那里的牛羊相伴,说不定要在那里了此一生。想到这里,心绪越发不宁起来。越这样想,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觉,越这样想。听着车轮单调乏味的滚动声,看着窗外夜色笼罩的四野,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滚烫的热泪。这时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扑在母亲的怀中喊声“妈妈”,然后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现在我正在京包线上,越来越离父母远了,越来越距内蒙古近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改变眼前的事实。我真后悔自己早几天离开家,在这时候能跟父母家人多呆几天,毕竟是人间最大的快乐,何必非要了解什么情况呢?再说自己的命运又何时被自己掌握过。一场突然袭来的政治运动,险些毁掉自己的一生,这会儿还这么想,实在天真,实在无知,我不禁怨恨起自己来。
列车到达********正是早晨。我从车站出站口走出来。这个叫做站口的地方,其实只是个木板栅栏。守在栅栏口的人,穿着散发膻气的白茬老皮袄,头戴长毛狗皮帽子遮严脸颊,伸着冻僵的手一张张地收票,让旅客一下车就有种寒冷的感觉。走出车站站口一看,眼前尽是低矮的房屋,灰蒙蒙的、一片一片的,没有一点儿城市的模样。卖吃食的小贩,在寒风凛冽的早晨,扯着嗓子不停地吆喝,却很少有人走近食摊,越发衬出城市的凄清冷落。我找了一辆三轮车,装上行李,坐在上边,悠悠地走在风沙飞旋的街道上。没过多久就到了自治区政府,这里倒是一栋6层楼房,而且很气派。我在这里报完到,就逛大街去了。从此,我就成了内蒙古人,这一呆就是18年,除了“****”期间****的几年,每年都要回家探亲,奔波在这条京包线上。
倘若不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调回北京,谁知这条京包线还要消耗我多少宝贵时光。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的中国,城乡百姓都在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像我这样长年远走外地的人,在吃穿上就格外让父母惦记。只要是有机会回家,总要吃得肚子发胀,走的时候还要大包小包地带上,这样父母才好放心,好像不带上这些吃的就要挨饿,家里人怎么能不惦记呢?所以,那时候一说要回内蒙古,母亲总是抹着眼泪为我准备,买的买,做的做,吃的诸如大米、油盐,用的诸如火柴、肥皂,一样不落地给我一一带上,以供我的单身生活之需。这条迢迢千里京包线,无形中成了我的生命线,拴着我对亲人的无尽思念。
有一年休完探亲假回去,母亲给我装了一提包吃食,我从天津扛到北京火车站,在北京站等待换车的时候,枕着提包在长椅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着睡着觉得头越来越低,醒来一看,枕在头下的提包被人划了个大口子,从这里掏走了我近一半的吃食。母亲和全家人从嘴里抠出的吃食,本想让我这远方游子饥饿时果腹,却不料被哪位聪明人给“借”走了,让我不禁想哭又笑起来了。我找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绳子,把提包重新牢牢地捆了捆,抱在怀中上了火车,这一宿连眼都不敢眨,警觉地守护着剩下的吃食。事后同别人说起这件事,有人说,你也该知足了,要是你里边放着酒,小偷是个酒鬼的话,说不定割下你的耳朵佐酒。这件发生在饥饿年代的事情,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这会儿有时去北京站,我还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情来。真想为那个近乎滑稽的年代哭泣。
调回北京以后,这几十年里,我又到内蒙古去过几次,重新领略京包线上的风光,那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尽管客车依然在夜间行驶,但凭灯光已经无法分辨出方位,更难以断然分辨出哪里是城市哪里是乡村,哪里是内地,哪里是边疆,绵延几千里的京包线两旁,楼房多了,灯光多了,自然也就没有了过去的沉寂荒败的情景。我曾经居住过的********和集宁,这几年的变化特别大,光靠记忆实在难以寻找往日熟悉的地方。这些年在京包线上来来往往的人,同样也没有了当年的恐惧感,许多人怀着对大草原的深情向往,愉快地到内蒙古去旅游观光。
坐在这京包线飞奔的列车上,我在想,谁能说在这些南来北往的旅客中,没有当年“借”我食品的那位聪明人呢?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情。不过我想,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生活得怎样。但愿他这会儿的生活比我好。我也相信他一定比我生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