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多,仅仅民国五年夏在故乡住过两个月。
那时节张敬帅赶走了南军,三十几个无家可归的逃兵盘踞故乡明月山的白鹤洞,快枪只有十余杆,竟“护国军第一师……第二师……”起来,不过洞口旌旗的招展和兵士们的缠头裹脚的打扮,也可使全村弥漫着恐怖的空气,也可利诱那穷昏了的农民去入伙。这么着声势就闹大了,闹发了北军的虎威:大兵三千,分路进剿。护国军的抵抗,仅在岩谷里呐喊了一阵,在煤油箱子里放了一顿爆竹,这只可算是幼稚儿耍了一回把戏,然而明月山附近的房舍,毕竟在官军的炮弹之下毁灭了大半;农民的生命,毕竟在“匪”的名义之下牺牲了好几十条;仅存的民食,在大军半个月的驻留期中,搜罗罄绝;妇女们虽是深夜的雨中,也都悄然在悬崖叠嶂里寄居,于是“匪”完全消灭了,官军报捷凯旋。官军凯旋后还怕“匪”又死灰复燃,于是乎清乡委员带队下乡,办理善后。农民们又在逃亡,拘押,罚款,鞭笞中惊惶着,哀号着,领受超过“匪”所给予的百倍的创伤。“爱怎办就怎办,反正穷昏了,入护国军也是死,不入护国军也是死。”他们只这样安慰他们的余生,判断他们的命运。
我家在故乡也算是“世代书香”的门第,然而我哥哥也几乎入了匪的,幸而他很稳健,在白鹤洞调查过,有“护国军不能成气候”的先见之明,不然清乡委员在清溪庙开审时,他还敢带着我洋洋自得的去观审吗?
许是有内疚的缘故,我们观审时,总觉得庙门口太森严。我们只敢远远的偷看;若不幸给卫卒瞧了一眼,就象中了箭,战栗的站开了,但那一眨眼一眨眼的窥着,在我心中却愈能镌着不可磨灭的印象啊!
清乡委员有副油滑的胖脸,板起的铁青色的面颔之下,暴露着“八”字的胡须,翘着脚横在大厅的椅上,正同神像前多了一个金刚;椅前的书案旁立着两名荷枪的卫士和两名手拿竹条的行刑者。他们的前面三个赤着脚反绑着手的“匪”颓丧的低着头跪着。委员厉声叱了一句,跟着戒尺在书案上一拍。他那雷公像和卫卒们眈眈的睁视,真够他们丧胆;那铁硬的麻石地垫在他们的赤裸的膝上那么久,怕也不知道痛了。他们只有战栗的勇气,只有叩头的本能。他们不知道是犯了王法,却仍希冀着偷生,虔诚的在委员之前忏悔,讨饶。但委员是吆喝的拍戒尺,绝无刀下留人的神情。我对哥哥说:“看委员的样子,他们怕不仅罚款就能了事。”我原相信农民的骨头很硬,然而赤裸的跪在麻石上那么久,我的心终于软了。我起初自庆没有犯法,不致于跪在那儿,但瞧他们那煎熬不住的神情,却情愿替他们跪一会儿,免得内心的割痛。我恨他们当初太不中用,如今落得这样的收场是祸由自取,我又幻想着有一颗大石穿过屋瓦,正中的打在委员的脑上,脑浆迸裂,如果飞到我的嘴边,我倒要尝尝的。那么,那次的清乡就一刹那收束了,不然,更尖锐的刺刀不会悲惨的寸磔着他们那凄愁的枯焦的肉体吗?众神呵,冤狱摆在你眼前,要酬报他们平日对你的虔诚,是应该在这时显一显灵的!
我是那么玄想,我仿佛看见委员侧着头,摸着胡须,瞧着罪犯们微微的点头一笑,这如沉霾兼旬的气节里,忽然显现着晴朗的征兆,但猛听委员的戒尺几阵拍响,白日又如葬埋在密云里,行刑者的竹条纷纷如倾盆的大雨,落在一个穿灰白色裤的股上,那似乎是周大。
“穷到这个样儿就该造反吗?八十块钱算换回一颗头,也不认账!哼,打!打!打!”委员圆睁着眼,戒尺不停的响,两个行刑者的竹条一上一下的在周大的股上拍拍子,按着他们那悠扬的“二三四,八九十”的歌调。
周大是我乡数一数二的泥水匠。勤苦忠厚,哪怕兵灾水旱的年头儿,他只凭自己的苦力奉养老母和双目失明的妻子,不曾在人们的牙缝里迸出他半个“坏”字,那次不知如何闯在劫魔万丈中了。在他被苦打的时候,由我的泪水汪汪的眼眶看去,只见他咬紧牙关不敢叫出半声“痛”,伏在地上仅有微微挣扎的震动,身旁陪着几个伙伴的抖颤的死脸在悲伤,庙门外的旁观者谁不只是悲伤!
委员的戒尺仍继续的拍,竹条又落在另一个农民的股上,那时两个绅士远远的慢慢的踱来,经卫卒的特许,畏缩的走进庙。庙门前探听消息的人逐渐加多,于是我们被驱逐,我们逃。一阵“大老爷,饶命啦!”的悲鸣由我后面刺来,我终于逃不动,依然在较远的所在站着,腿碰腿的看,见那着灰白色裤的被拖出了,静静的挺在庙门外的沙土上,赤红的血裤紧贴着他的股,棕黄的面已成了纸白色,眼门已经关了,鼻孔的气流断了没有,谁都没有勇气去验明。“可怜喽,果然是周大啊!”我牙打牙的喊出声了。
不久,庙里走出一位绅士,我们壮着胆凑拢去。
“还好,还好,唉,好容易保出了这个人。”陈三爹缩头伸舌的对我哥哥说。
“只打一顿就完事吗?”我哥哥问。
“不。还要罚四十块钱。这是我苦说,才减到这个数目的。”
“他出得起吗?阿弥陀佛的一根光棍!”
“将来大家替他去凑,有什么办法!王四还要罚四百块呢!即令钱上减了,还不是三七念一屁股上加了。他是倾了家也筹不出这么大的款的。”
“喂,周大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也问了一句。
“据他自己的口供,说在护国军里面抬过一回筹饷委员的轿子。”陈三爹也就随便的回答了。
那次的浩劫似乎是天灾,不可抵抗的天灾!
关于以后的事,我是茫然,因为不久我离乡了。
为了母丧,我冒了严寒,通过战地,回到相隔三千里,别了十年的故乡去。故乡已是革命军的辖地。乡间正纷扰着组织农民协会,除却老农民以为“农民会,天门会是一样,”大多数却能认识农会有新鲜的重大的意义;除却老农们以几十年的阅历证明“农民军和十年前的护国军一样,”然而大多数却忘了白鹤洞之役的上当,公然在乡村里互相鼓励着喊:“大家起来组织农民军。”
农会成立纪念日,他们有阔人们过年的喜悦,停了一天的工,各人带着一升米和二百钱,挥着央人写好标语的纸旗,歌舞如狂的到清溪庙集合,整队游行了半天又回庙聚餐,餐后开会演讲。我没有哥哥带也公然到庙里去凑热闹。会场布置很精彩,祝贺的对联和醒目的标语,满墙满壁都是,比昔年六月六日菩萨晒袍时的景象两样,人们在庄严之中带着沉毅而悠远的欢愉。
主席悬出开会秩序单后,一个瘦脸在戏台上出现,我向秩序单瞧去,知道他是县署派来参与农会成立纪念的委员。他留着乡下很难见到的平头,眼上架着铜丝边着色的玻璃镜,剃光了的下颔,隐现出黑胡须的根底,身胚和十年前的清乡委员的大个儿相差很远,气派虽然十足,却难掩饰他那赋闲多年新近才走上“委员运”的神情,蓝呢帽在向群众鞠躬时脱下了,立刻随着身体的垂直又戴上。
“打倒帝国……”,“打倒……”等的成语虽是打的官腔,却费了好些气力才迸出来,末了的几声“万岁”也是单人的祝贺,没博得一个农民的掌声。他们不但是没瞧见偌大的委员一般,而且似乎得了什么“罚”的预告,竟自发出不满声调:“什么三命敌国的,我是我,它是它,倒不如登高麻子在屠行里讲的来得有意思,还是叫他下台吧!”
这是毛屋里五夜壶的声音。
“打倒,打倒,当委员的个个该打倒。”老实的周大也说着,大概他触发了旧恨。
“他不是何家塘屋里的牛贩子吗?我道怪面熟的,原来那年还同他在县里的太和栈躺在一个床上吸过鸦片,喝,如今他也委员起来了。妈妈的,真是富贵在天!”辛苦一世也发不了财的二炮竹也气愤的说。
台上一个象样的农民打着土谈在慷慨激昂的演说,于是收束了台下的纷纷的评论,鼓起了一阵雷动的掌声。听众似乎获得什么异宝,接二连三的又是几阵掌声,而且欢呼着。真的,清溪乡大约是应了午帆公的坟脉,死气沉沉的几十年,到如今也公然发祥了“民气”。
讲演毕,主席宣布散会。委员步下台,好几个弯背白须的团绅陪着,到厅后一间污暗的办公室去休息。农民有的散了,有的聚在一块报告新消息。
“清溪乡出了事啦!寸焦牙子熬了高粱酒,还有一都姓皮的是谷酒五十担,不知哪个瘟蹄子报了,委员派人去踏验过,今天要议罚。”
“听说姓皮的是酒贩子,罚一下也罢,他熬的是谷酒。
寸焦的是高粱,只两担,也罚吗?他的斧老子顶爱浸两杯的,这一来……”
“不罚?没有不吃耗子的野猫精!听说姓皮的要罚两百块,寸焦起码也总是七八十。”
“岂有此理!我就不管委员不委员,偏要跟他抬一下杠,看他是什么大好老。”一个穿布长衫的瘦子气愤的说,他是寸焦的本家,口里有酒味,那就是聋子不怕雷的愚山。
“对,自己熬自己的高粱酒,关哪个忘八龟子的事?
要罚也要先有个禁酒的告示,罚多少也得有个章程,难道由他妈的信口开河!”另一个短衣汉附和着说,他心想站在愚山这边是不会吃亏的,而且跟委员作对,胜了,自是自己的名誉,败了也丢不了多大的身份。
好些人在办公室外窥听,愚山竟敢站在办公室门口,室外有四个卫兵在抽烟谈笑,他也一点不畏怯。
“我们进去看看再出来,看他们讲的什么。”愚山对我说,我便跟着他进去看了一会又走出来。
委员坐在室内的东角上,翘起脚低着头吸水烟,地上架着劈柴烧的一炉火,给他一人占据了一边,团绅们挤在一边奉陪着。他们在浓烟弥漫中静静的瞪着眼不自安的瞧委员,似乎委员一开口,他们该回答怎样的语句,这颇成为一个问题。但是委员只低着头,安闲自在的轻轻用手指敲着火纸,火纸灰旋转地掉下了,他的语音才悠悠的发出来。
“一都的团保都来齐了吗?”委员说着,抬了一下头。
“都在这里,都在这里。”做了十来年的白胡子地保谦恭的回答。
“现在是米珠薪桂的时候,熬酒是大不应该。捉贼要拿赃,赃证昨晚已经拿到了。明天下午我还要到丑塘庙的区农会,本没有工夫管这件事,只是要图省事,不妨趁我还在这儿,赶快了结。如果以为我办不了这事,那末,我带来了四个队员,不妨将人赃押到县里;不过到县里去——事情可就闹大了。这是我替你们设想。”委员说完又吹着火纸,低着头吸烟。
“这事当然请委员严办,罚是罚定了,只是照委员昨晚讲的那数目——他们是苦人家,我替他们向委员求个情,看能——”这是团总的声音。
“求什么情,公开,公开!”窗外的农民里竟破天荒的来了一个新名词儿透入办公室里的委员的耳里。驯服的清溪乡的农民如今又要“反”了,又要“作乱”了,这不啻是晴空中一个霹雳。团绅们的视线,集中在委员的脸上,委员的视线便转到窗口。他仿佛受尽了洞庭之水洗不清的耻辱,在团绅之前哪肯就此示弱,而且“公开”的来势,带了攻打“专制”、“秘密”的色彩,他于是沉下那瘦脸,立起来将水烟袋搁在茶椅上,庄严的叫了一声“谁呀?”
团绅跟着也是一声“谁呀?”只是窗外的语声并不因“谁呀”而停止,于是委员出了办公室,卫兵,团绅也都出来了。先前那附和愚山的深怕又同那年护国军的情形一样,暗中扯愚山的衣,催促他起义,愚山便走到委员前面,其余的也都围拢来。
“我们很想见见委员,因为办公室里人多,所以不敢进去。”愚山假意的谦恭着。
“嗯,有什么事,你说,不必在窗外乱嚷。”委员依然保存着“委员”的声威。
“寸焦家里熬了两担高粱酒,这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如今听说要罚八十块,高粱是杂粮,应不应罚,我们不敢说,不过处罚有没有章程?罚款归谁收?委员这次下乡是办农民会的,还是专办禁酒?这些事我们都很想知道,因此敢来请委员一个示。”
“吓,谁教你说的这些废话,难道我无缘无故要罚他们不成!”委员动了怒。
“也不一定要谁教才敢说,这是我们痛痒相关的事,难道不许我们知道个实在?”愚山也沉了脸。
“这还了得,这简直是个痞棍,这简直是个劣绅!来,给我捆起这家伙。”委员嚷着,转过头瞧着卫兵。
“要捆就捆,怕的不是人。哼,好大的委员,好大的委员!”愚山闹开了,竟手指着委员的脸。
“打,打,打倒这贪官!”周大跳起来嚷。
“打死那瘟委员。”
“捆起那牛贩子来做啦。”
“打……打……打……”
“打”的声音,到处都响应着,就同阳春三月里那出水蛤蟆趁着温暖的季节,这儿那儿都“阁阁”的叫着一般,即令有长蛇的威力,也有顾此失彼的形势。四个卫兵慌张着,谁也没有提防委员的后面敏捷的伸出一只粗手来,在委员的瘦脸上不客气的敬了两个耳巴子。团绅们怕闹出大祸,七手八脚的将委员拥到办公室,农民们尽情的呼啸了一阵,带着出了几十年的闷气的胜利,散了,那时东方的明月赶走了黄昏。
我回家后在火炉边追述这件事,老长工听完了,一开一闭他那粪炕一般的沙眼,翻出他的老故事。
“民国五年的清乡委员,那是什么威势!如今的委员可就差多了。先年谁敢冲撞过委员,打委员,我就只看见芝大王爷打过一回。那时委员到了丑塘庙,把团绅邀了去,团绅到了,他翘起脚,头也不抬,眼镜也不脱。他们还不是站了一会就回去了。芝大王爷听说就臭骂:‘为县里的事,请你们去,他倒不理人,有这样混账!若是碰到老子,两个耳巴子打瞎他的眼睛。’后来,委员见团绅去了,办不成事,第二天只好又去请他们。芝大王爷想难为委员一下,也去了。团绅怕闹出祸,不敢进公房,芝大王爷一人冲进去,委员还是不照旧!这冒失鬼就没头没脑的一拳打去,哈哈哈,委员的眼镜真给打碎了,脸上当场挂了彩。打了又骂:‘好大的委员,见了绅士不起身,不脱眼镜,打死你这个鬼东西。’委员看见势头不对,只是赔礼。芝大王爷做过一任知府,又是候补道,委员挨了打,还不是送给鬼打了。只有他就配打委员。我就只看过那一回的打委员。”老长工一气说完咳了半天。
我们正谈着,大哥回来说:“这件事闹大了,委员一口咬定打人是愚山的指使,勒令他交出人来。愚山就是知道谁打的,他那肯认。闹到最后,委员交代了团绅几句话:丑塘庙的区农会他不到了,他要先办完这侮辱长官的刑事案再说。即刻,他乘着轿,带了四个卫兵回县去了。
过几天,愚山怕免不了吃点亏。”老于世故的大哥很有些疑惑呢!
我们正谈着,没提防火炉中的焦干的瓦罐在烈火烘烘中忽然发了一声“嚓”,我那时的心境全然浸入了沉思。
觉着前后两次在故乡的清溪庙参观,委员虽是于今犹昔,而农民着实有些两样。
以后呢,我很担心,深怕愚山他们会吃亏,他们也早已想好对付的方法,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却没听到委员回县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