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离家的几年,我还能和爹妈兄弟们在梦里相见,每逢佳节,半夜里的爆竹声也能撩起我的乡愁,一念及漂泊的凄凉和家庭的苦况,眼泪就止不住了。可是现在啊,我的灵魂不知给什么纠缠着,眼泪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本来我连自己的存在都觉着有些模糊,身外的一切,我哪能顾虑到呢!
为着生活,我不能不离家,可是没学会谋生的本领就贸然到外面乱闯,我知道是免不了沉沦在客地,象转卖到娼寮中的丑妓,永远没有赎出身来的指望的。其实,我在公司里每月得二十块钱的薪金,也勉强可以过活。但除衣食住的开支外,还得省下钱来还流浪时的欠债,还得讲应酬,近年还不顾廉耻的和女人恋爱,结婚,生下孩子来;真同一匹疲癃的骆驼,渺茫的沙漠已足使我丧胆,何况背上的负担逐步逐步加重呢?挣扎吧,慢慢的忍耐着前进吧,只是生命的阴影快要随着黄昏消逝了;形势是这般严重,还有什么闲情逸致飞梦到家乡,到爹妈的左右!父亲向我诉苦的信哪一月不收到,然而我照例付之一笑,如今他也就不再徒劳了;伯母去世,叔父去世的消息传来,多少总有点酸楚,然而我依然付之一笑,认为那是他们的幸福;前年八十七岁的祖母去世,端哥来信说:“从来不流泪的父亲,这回也号啕痛哭了一场。正祭时,大厅上一片白茫茫,满跪着披麻戴孝的儿孙。出殡这天,送柩的有五六百人,延长到二三里,乡人不能亲来祭奠的,都在道旁设案遥祭。讲到开消,光是肉猪都杀了八只。这还是没发讣文呢……”由这信,足见祖母感人之深,游子游孙大概谁都回家了,然而我不但象样一点的哀悼信都没有,暗中却还嫌祖母死得太不识时务,这年头家里办丧事还办得这样起劲,真是疯狂了。好,近年来,家里有什么大变动也不一定急切的报告我,至于小人物的死亡那更不必说。我不是死者的赞颂者,更不敢瞧不起为生活而生活的人们,认他们的生死是虫豸一般,——我自己就在这种生活中蠕动着,我怎么能瞧他们不起;实在,七八年来我简直是在尸堆中出入,在坟墓里盘桓,吸够了腐臭的空气,饱尝了疫疠的滋味,也见惯了赤血的横流与野兽的攘夺,在种种凄切的流浪的经历中,不由得我的心炼成了硬铁。生命的观念在我就同月儿在太空中旋转,所遗留的印象有时是光亮,有时是晦冥,晦冥便是我的生命的象征,我在晦冥的宇宙中自然见不到别一个晦冥的天地。家况的萧条,伯叔的死亡,我是无动于衷的,这一点悲哀不能侵入我那坚实的悲哀的壁垒。什么叫“乡愁”,我没有精力愁到那上面去,我没有本领挣到回家去的川资,近年来我连回家的梦都不曾有呢!
今年七月间,我住的这城中又照例的蔓延了虎列拉,医院里塞满了病人,街上时时可以看见出丧的队伍,好象死神特来收罗过剩的人口似的。听说这病症发源于贫民窟,于是我就耽心自己会传染,同时耽心数千里外的家乡也会有这种病症。我想:象多年想回家而不能回家的用心,等接到母亲的死耗才回家那真太无意味,我很想不顾一切的回家转一转,但是筹不到川资,那念头终于成了幻想。直到九月初的几天内,二哥,三哥,两侄,和母亲染疫死去的恶消息接连的传给我,这才给我一个回家去的机会。
这是秋收后的事情:我二哥的孩子礼儿在离家颇远的高等小学寄宿,不幸染了这病症,回家后,传给他的弟弟文儿,后来传给我二哥,三哥,渐渐及于全家。三四天之后两个孩子死了,第三天两个哥哥也先后死了,母亲是第五天死的。其余的生死不明,因为那时长江一带发生战争,消息不灵。家信是父亲托人写的,信上除死亡的报告外,最重要的是要我人和钱一道回去。万一人不能回去,无论如何要凑成一百数十元寄回去。母亲等着我入土呢!
信上也载着母亲的遗言:六七个崽的娘,生前受尽千辛万苦且不必说,只两个崽送终,是死都不甘心的……!
我收到这样多悲哀的材料,不知是我的神经麻木还是灵魂给什么勾了去,只想恸哭而眼泪却始终没有流出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完全给怅惘主宰着。我想自己也处在虎列拉的环境中,说不定也将有死耗传给家里。而且我一时记不起母亲的容颜,也模拟不来二哥三哥的样子,我从哪里悲哀起呢?产后虚弱的妻和多病的新儿常使我烦躁不过,生活是全靠质当妻的衣服维持的,真是也没有闲工夫来悲哀呢!在一天的深夜中,我将乱丝般的思绪约束着,将一切的苦闷排却了,凝神的想念母亲和二哥三哥,大规模的回忆起七八年前和他们团聚时的情景与别时的酸楚,或将脑中不曾磨灭的最可纪念的一个印象精微细致的去揣摩,又幻想着他们在穷愁中拚命挣扎的情形和在虎列拉的势力中煎熬的惨状。我才觉和他们认识了,亲密了,他们的声音像貌,宛然在我的耳中目中,如今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的冰冷的挺在棺中,陈列在大厅上,或没有许多棺,是母亲占一棺,二哥三哥占一棺,两个孩子占一棺,甚至一棺都没有,全家都病倒,没有谁收殓他们,甚至他们的旁边还躺着许多待收殓的。他们已经腐臭了,蛆在他们的口中鼻中游戏,苍蝇在他们的躯体上聚餐,绕着他们歌舞,安慰他们生前的苦闷。唉,多年的睽隔,虽则各人的衷曲彼此能心领神会,难道到了永诀之际也一言半语都没有,掉转头一齐走散就得吗?妈妈呀,二哥三哥呀,这未免太残忍也太不原谅我了吧!万恶的虎列拉呀,我粉身碎骨也得报复这不共戴天之仇!这样一回忆,一幻想,我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真是眼泪不知从哪儿来的。妻惊醒,安慰了我几句,也渐渐的陪着我哭。孩子惊醒,也莫名其妙的哭。
“我要回家去,唉!”
“这如何能去啊,瘟疫这样凶险,而且筹不到路费!
即有了路费,我看家里既是要钱用,不如寄点钱回去给他们办丧事比较实惠。”
“就是沿途讨饭也要回去。母亲等着我入土呢,我忍心让她抛尸露骨吗?人家常说一个人结了婚就不要爹娘了,家里连我们的像片都没见过,母亲生前,多少想见一见我们啊!去年敦哥由家里来,说大哥听见我们在上海成了亲,急得蹬脚,口里只是说:‘完了,完了!’你想家里遭了这样大的事,我哪能不回去呢!我知道你是怕我走了你们的生活很为难,是吗?但我如何能不回去呢?虽说不能看一看母亲的遗体,见一见灵柩也是好的。”
“唉——嗯——我真不好怎样说。——我有心阻止你,这是什么事情?——你只要能筹到盘费,你就去吧,我们的生活你用不着管。只是先要打两针避疫针才行,这是大意不得的噢!”
我没有理会妻的吩咐,我们彼此都沉默了。妻渐渐睡去。我想:打了避疫针我便可生活了吗?我不能这样傻干!
第三天,我到公司里,以丁母丧的名义公然向公司借了二十元;公司里的同事也有慨然自动借钱给我的。出公司后又以这名义费了些唇舌向同乡处借了几元。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想:“人类是富于追悼的情感的,一个人,他生前的生活不论怎样倒霉,怎样比畜生还不如,他不会使人注意,同情,等他死亡了,好评也来了,身后也有人料理了,虽说有些人是怕尸臭难挡才把他葬埋,然而总有人是出自哀怜的观念吧!这是死者生前不曾预期的。强盗并不一定是为着过分的快乐才行劫,尤其不是为着自己的棺木才行劫,人们既是在他生前吝惜施给他和棺木价值相等的钱,为什么偏在他被枪毙后才慷慨的给他一具棺呢;这于他有什么益,他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啊!”我想到公司和同乡这次竟肯借钱给我,不禁起了疑惑,同时我对于这时回乡去看母亲的灵柩也起了疑惑。
有了川资以后,我就天天打听船,等到第五天才买好统舱的票,给妻十元做生活费,收拾了极简便的行李就在那天晚上动身。船能不能到汉口还不能预知,听说长江上游的战事并没有停止呢。
在船上我昏昏沉沉的躺着,也懒得到舱外换换空气,也不爱看大菜间的先生们在第一层甲板上躺他妈的安乐觉,更看不惯悠然自得的洋人上一路下一路的舒展他的筋骨,尤其恨那船是故意雍容儒雅的慢踱着官步,不知何年何月才将我载到汉口呢!舱里的人,也和我一样安于统舱里的不见天日的生活,有床位的商人津津的谈着经营的亏盈,没有床位或没有钱买床位的坐在摊在地板上的行李上打瞌睡,有时谈他们的年成的薄收或缕述战地的惨状与天灾的流行。我想这中间总有不少是战地或虎列拉区域中的难民,也有不少是奔丧者,也有不少是无家可归的和有家归不得的吧。
船上是十二分的拥挤,有谁离开行李到舱外的,必得关照一声:“朋友,请替我看住看住噢!”我听了那话,想想自己,觉得非常的赧颜。我同时又自慰,那该不是单单奚落我的吧。大帅的部下一位胡子老倌躺在我身边的床位上,吸了两口鸦片,摸一摸胡须,关照着他的护兵:“手枪带了没有?”我怯弱到没有勇气正视他们呢。
到了九江便是革命军的辖境,穿灰色衣服的老乡拥上了船,四散在统舱与房舱之间。一个个囚首垢面,眼珠通红,挤不进统舱的都躺在机器房的旁边,藉着机器传出的热气度他们的凉夜。我想起敦哥到广东当兵,说不定也杂在他们中间吧。我不由得忘了一切跟他们谈话。他们说他们从广东出发,打湖南,打武昌,打南昌,转战千里,弟兄们在韶州湘南一带遭瘟病死了不少,战死了不少。他们也有许多懂得“民族”、“民生”的,他们说他们很苦,没有饭吃,没有钱用,也没有衣穿,又不能象北军一样抢劫;他们说要到汉口才能领到四毛钱呢!我在心里对他们说:你们虽则牺牲了许多兄弟,受尽了万苦千辛,打开了湖南,打开了湖北,又打开了江西,然而必须到汉口才能领到四毛呢,老乡啊,我们还谈什么啊!
船到汉口,我心喜离家稍近,匆忙的渡江到武昌。挤上了火车,在车中立了一天一晚,在离家三十里的白水站下车。估量身上还有两块钱,为着想早点到家,便雇了一乘轿,尸一般的挺在轿里一颠一簸的前进。
夜色迷茫,所有的幻想都兜上我的心头;只有三十里路乘轿回去,这成个奔丧的样子吗?轿夫说:他们那块秋收不好,又遭瘟疫,有一家十三口瘟死了只剩一个孩子,差不多是一屋一屋死的。那才凶险呢!——真是一屋一屋死哈!那我家里既是染了瘟病,不会一屋人都死尽吗?许多死尸中,我向哪儿找到母亲那具尸体呢!离别七八年了,我还能模糊的辨认他们吗?父亲,大哥,贵弟,如今不知是怎样的了?黑夜中我到家,有谁迎接我,有谁认识我呢?一进家门目睹惨状,我不知会怎样晕倒呵!我在母亲的灵柩前号哭,总不致绝没有人出来招呼的吧!唉,穿了一身乡下见不到的西服,又乘了轿,若是早几个月回去,母亲啊,兄弟啊,你们见了我会怎样惊喜啊,我自己会怎样淌着快慰的眼泪啊!唉,如今……我想到许许多多酸楚的事,我几乎哭出声,但终于镇住了。
轿子到了离我家半里的地方,那里,密茂的苍松古木形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的境界,蹊径非常的错杂,几乎分辨不出那是回家的路。宿鸟的惊飞,枯枝的掉落,许多的秋声一传入我耳中,我就象在棺中被抬到坟墓中去。轿夫那纸灯笼所放出的暗黄的光射在我脸上,这正要使周围磨牙舞爪的魔鬼易于认清我,攫抓我似的。
心的绞榨和沉痛,渐渐随着到家的距离之近而剧烈,眼眶充塞了悲哀的热泪,沸腾的血液要从每个毛孔迸流出来似的,悲号的声音也在喉间等着,一切的哀感都镇压住,预备一到家门口就一齐发作。轿子拐了一个弯,到了屋墙前面,我心慌得几乎跌下轿来。我想设若大门外孩子们中的一个发现这乘轿,必会“呀,那一定是蕴叔回了!”
嚷着跑进去,接着是里面奔放出来一阵嘈杂的大哥,贵弟,嫂嫂们的号哭声,我想我会哇的一声将嗓子哭哑的。
但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轿子到了塘边还不听见犬吠,到了大门外也不听见一个人的语声。我慌张的下了轿,只觉着四肢酸软,觉着地不平的很,好象天雨时给人们踏成了浆才这样的。木屑到处都是,大概是制棺削下来的吧。此外便听见侧屋里饿猪的嗥叫,与竹山里秋虫的悲鸣。乡村的夜景在这时我的脑中便是无限的荒凉,“难道疫疠之后人烟绝迹了吗?”我胆悸心惊的这样推测,茫然的推开大门。但是屋里更加漆黑,星光都没有,我云里雾里似的走上阶砌,摸摸索索的走进下厅,下厅里仍然寂静而黑暗。
我蹒跚的摸到上厅,上厅的东边角上摆着一张桌,桌上点着半明半暗的清油灯,好象有孩子们在那里咿唔着,木鱼阁阁的响。我不知那是怎样一个惨暗的世界,连美孚灯都不能时行到我家来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幽灵,那么不自然的东瞧西望。是的,我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归宿,刚进大门时,的确不象往常我在寒假回家时有母亲望着我,墨黑的厢房也没有母亲闲谈的声音和她气痛时“哎哟哎哟”的喊叫。我就机警的不向那阴森的厢房闯,只向前踏去。睁眼一看,发现上厅的上部有个灵座,我想灵座后面必定有一具油滑的黑棺,我便想碰死或晕倒在那里。但我走进去用手一摸,触着的是一座矮的长方形的围墙,围墙里满盖着沙土,摸来摸去依然是围墙,沙土。要跳进围墙,穿过沙土,揭开棺盖,扒开石膏,才得接近冰冷而僵直的母亲的遗体,距离远得很呢!我明知无济于事,然而还象母亲活着一般,战着嗓子轻轻的呼唤:“妈妈呀,你的蕴儿回来了!”我的嗓子不知如何那样微细,眼泪也不知如何没有掉下一滴来。孩子们大概以为那声音是棺中发出的吧,没一个敢掉转头来看。我惆怅的在围墙上伏了一阵,手指深深的插在沙土里。昏迷中好象听见有人走来,发出惊讶的声音,我立起来又没有看见什么。正在徨无计的时候,火房里奔出一个衣裳褴褛的人,头突出胸脯尺把远的直往我前面窜,一壁惊异的喊:“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