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吐着信子,索索则盯着蛇。
……
清晨,风雪暂歇。
趁着风停雪止,这支军队连忙在荒原上倚靠战马搭建了一道防风屏障,在这道屏障后,他们吃肉、饮酒,或是在雪地上进行起了宣泄式的奔跑。此刻唯一仍令人们保持冷静的希望就是冲出荒原,进抵西方……倘若他们失去了这份希望,自己将面临何等的命运?“……”索索不敢去想。
……在雪地上,他只是发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大蛇。
身处严寒荒野、狂风暴雪之下,这里本不该再有什么可以行动的生物;即便有,也本不该是这种一入冬就不会再看到的蛇类…索索曾见过几次蛇。一次是在家乡小镇外的乡间小路旁,另一次则是在大道上见过一只被马车车轮碾成两截的小蛇……像是这种在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中象征着不同寓意的白蛇,他倒是第一次见。
在波罗人的语境中,看到白蛇意味着不好的事即将结束,美好的未来即将开始。
在索菲人的语境中,看到白蛇意味着你将得到很多,同时也可能失去更多。
至于在东方人的语境里……索索倒是不太理解极东人的想法,但看美狄亚的表情,她似乎对这条白蛇稍有点儿害怕。
而在比索菲更遥远的地方……
“……”
在比索菲更遥远的西方,白色的毒物意味着饥馑、霍乱以及死亡。
想到这儿,索索伸手抻了抻身前的领子,而后,就又用力捏了几下自己的喉咙,以缓解这一天一夜接连赶路所带来的疲惫与困倦。
“不能睡。”
美狄亚在一旁突然道:“这么冷的天,睡着了,说不定就醒不过来了。”
“这点儿温度还不至于……”
索索艰难地眨了眨眼。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天都不算太冷,风虽然很大、雪虽然很厚,但天气终究还是不冷…大风带走了荒原上的雪,马蹄都不至于陷进冰雪里面。可再等几天呢?再过几天,他可不敢保证他们还能有类似的好运……
……荒原的尽头,大致处在卡缪与波罗的交界处。
时节是夏天,但其实却是冬天。往常,这片荒野据说总有啃食枯枝草的大型角羊与捕食这些角羊的猛兽出没——幸好现在是冬天……不然,若要他们在急着奔袭时对上那些没有任何用处的角羊与热衷攻击活物的猛兽,索索可受不了。
“小东西,回去吧。”
他站起身。
甫一起身,他脑袋一阵晕眩。
脚有点儿麻,右腿已经麻了,肚子抽搐了几下,血则通过血管流淌向四肢百骸——说到底,他就是缺乏锻炼。从前有一线改造身体时倒还凑合,现在一线和另一个自己的感觉都没了,单纯留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古语在身体里这么一存,他就自然而然地恢复成了从前的那种状态……
眩晕。
晕眩。
幸好美狄亚就在身旁,她及时搀扶住他:“这条……这条东西的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对你们来说,这个很不吉利吗?”索索反问道。
“……差不多,但也不能说全是。我只知道,族中盛传有谁看见这玩意儿的时候,肯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有时是改换托利多,有时是闹白灾,有时是畜群失踪,有时则是部众接连染病。总之,最开始是没有一件好事。”
“最开始?”索索略微一疑,他猜,美狄亚这句话后面肯定还有下文。
“对。用个简单点儿的说法就是……苦尽甘来。首先是一件大坏事,然后是一串大好事,接着是一件小坏事,最后是一串小好事。”
如此说过后,美狄亚往前睥睨那条白蛇。临了,她踢出一脚,将它踹向更前面的雪地里,这蛇遭了这一脚,登时扭了扭身,旋即便兀自离去了……
“好事也好,坏事也好。总之,现在再出什么事对咱们来说都是坏事。”
她撇了下嘴,然后便装没事儿人似的搂住了索索的肩膀:“现在这情况,保不好会有谁觉得托利多陛下已不适合再统治迪达特。到时,来个哪儿的冲小子发动一场叛乱,去追寻他心中的所谓‘大好事’……那迪达特可就全完了。”
“……如果有人叛乱,你会为托利多陛下去死吗?”没来由的,索索突然问道。
“不会。”
美狄亚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缓声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迪达特部族当之无愧的公主。我体内流淌着数代托利多的血液,即便谁想叛乱,他最后也还是得需要我。”
“也就是说,你会嫁给叛乱者?”
“不然你以为呢?”美狄亚笑着反问道。
这一句,倒是弄傻了索索。他歪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道:“那我该怎么办?”
“…谁知道。不过,要是事情真发展到了那一步……嗯,你应该挺不到托利多陛下被叛徒谋害之后。”这般说着,美狄亚伸手隔着皮手套轻掐了掐索索的脸颊:“真到了那时候啊…你会在我被控制住后,第一时间就被人带走。运气好的话,你会在被好些个勇士插屁股后留下一条狗命,只要活着,你将来还是能成为萨满,可要是运气不好的话……”
索索神色凛然:“我会死?”
“不。准确点儿说,是你会被好些个勇士插屁股后砍死。”
“噗嗤……”
她这番话,倒是把索索逗乐了。
他抬头四处看了看,过会儿,才轻声叹息道:“这么说,我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嘛?”
“谁说不是呢。”
美狄亚将脸埋在他后颈处,她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口将气呼出;过一会儿,就再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大口将这口气轻轻吐出……
又过了一会儿:“你越来越像我们了。”
这般说着,她慢慢锁紧了手臂,在用脸蹭开索索掩着脖子的衣服后,又开始用长长地睫毛在他的后颈处微微刮蹭:“脸不像,声音不像,这股聪明劲儿不像,呆劲儿也不像——但是,你却渐渐沾上了我们的味道。准确点说……是,我的味道。”
“能遇见您,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
索索从前面抓住美狄亚的手,在慢慢捏了几下后,他略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周遭,却见附近的迪达特战士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这边。他们给他的感觉,总好像有点儿……
“美狄亚。”
于是,他轻唤道:“美狄亚,再这样下去……可能不妙。”
“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这儿有这么多亲卫,忠于我的人特别多,更别说大家在部族中还有老爹老娘、老婆孩子,倘若我出了事,这里的快三千个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到迪达特去。”
美狄亚却只是蒙在索索的身后,稍显小声地说着话:
“现在还没问题,再过一段时间,也还是不会有问题。不过,咱们可得抓紧——要是不赶快找个地方给他们的希望火苗上撒上一把草,那才叫不妙。”
“……这把草,你是指什么?”
“食物、珍宝、女人。该拿的东西,总得一件不留的让战士们拿到!”
说到最后,美狄亚的声音稍有些高。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在片刻后将声音迅速放缓:“能拿到的东西也好,想得到的东西也罢。该给的,你总得想法设法把它们弄到手——这种活儿就像是养狗。就算再忠心,你要是一直不给喂东西吃,他们总会有可能反噬你身,但只要一直将狗喂得饱饱的——他们,就永远是你最忠实也最可靠的伙伴。”
这一番话……
这一番话,说得索索稍有些动容。
不过,他却是隐约从美狄亚的话中察觉到了一丝别的意味。
“该不会……”
他小心问道:“该不会,我在你心目中也是你养的一条狗吧?”
闻言,美狄亚把脸一抬。
“这只是个比喻。”
她申辩一句,又想了想,这才微微窃笑道:“不过,得看你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