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灯大亮,之前急速起伏的黑白琴键终于归于平静,但那急促的琴音似乎还停留在房间里,犹如水纹般一圈一圈地荡漾开,不急不缓地搅乱着人的呼吸。
陆尽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视线定定地落在因为僵硬而不由自主轻颤的双手上,尝试着将手指收拢,却惊诧的发现原本灵活的手指像是用力过猛而断掉的皮筋,“啪”一下无力地耷拉在掌心里,一如被射杀颓然倒在社员墙边上的尸体。
呼吸不由一滞。
本就失了温度的指尖又冷了一分。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手,准备再将手指抬起来。那样凝重的表情仿佛是在等着一个致命的宣判。
就在指腹离开掌心的瞬间,双手突然被人握住。温热、力量从指尖一直打到心脏,一下驱散了刚刚笼罩在心头的恐慌。
吴遇歌双手一合,将他的手并握着。佯装丝毫没有察觉到那清晰的颤抖和冰凉,十指交叉而握,用力握紧了他的手。等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也没什么用,干脆弯下腰将他的手直接贴到自己的脸上。
“好点了吗?”语调轻轻,眼底满是灼人的关心。
陆尽繁目光深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气温怡人的房间里,不知为何,她的脸却微微发烫。
那样的温暖让人他不由想起有一年为了拍摄专辑封面在西伯利亚的雪地里冻了一天,回到住处时飘着柴木香气的壁炉的温暖。
见他看着自己发呆,吴遇歌也不出声询问,自顾自地将他稍微恢复了点温度的手拿下来,像以往他弹琴太久之后的那样帮他按摩放松。
然而,就在十指交握的一瞬间,一直沉默顺从的男人脸色忽而一变,用力将她的手甩开。
因为他力气太大,吴遇歌整个人都被带着侧了侧身,看着空落的手愣了愣。但在回头的时候,脸上所有的失落、难过已经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脚踢到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去了。
“老大,你饿了吗?我买了好多吃的回来。”语气轻松,面带微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地在衣角上擦了擦。
陆尽繁垂下眼帘,合上琴盖,缓缓起身,而后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语调淡淡道:“以后别再叫老大这个称呼了,我不是你的老大。”
闻言,吴遇歌脸皮一紧,顿时乱了阵脚。
“为什么?”
陆尽繁像是听到一个笑话,嘴角轻牵,笑得几分嘲讽几分轻蔑,“那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叫?”
“我……”
为什么呢?起初是因为不尴尬,再后来是因为崇拜,因为习惯,因为……喜欢。
“这个称呼属于会唱歌的陆尽繁,不属于我。”陆尽繁默默别开视线,指尖慢条斯理地滑过在灯光下泛着漂亮光泽的黑色琴盖,脸上的笑意更深一分。
吴遇歌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笑容了,然而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不但没有丝毫欣喜,反而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但耳边有个声音又在不断提醒着她。如果这次逃开的话,有些伤以后就算用再多的药也永远好不了了。
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呐呐道:“不管是会唱歌的陆尽繁还是不会唱歌的陆尽繁对于我来说都没有差别。”声线平稳坚定。
话音落下的同时,修长的手指在琴盖上干脆利落地顿住。
陆尽繁稍稍抬眼看她,“陆尽繁不管能不能唱歌对于身为助理的你来说是没有差别,但如果是对于成为作家拥有无数粉丝的你来说呢?还是会没有区别吗?出版社寄来的出版合同我看到了。”
“我……”
越是现实的问题,越是难以回答。迟疑是默认,信誓旦旦更像是敷衍和哄骗,骗对方也骗自己。
她的反应似乎已经在陆尽繁的意料之中,见她语塞,他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次也没有咄咄逼人,等了一会儿,主动换了话题。
“明天我准备去公司跟荣青隐退的事情。之后,就再不会有歌手陆尽繁,再也没有通告。所以,也不再需要助理。”
心口猛地一缩,疼得吴遇歌不由皱起了眉头,愣了半天,垂下眼睑低喃一句。
“什么?”她声音太小,陆尽繁没有听清,追问道。
垂着的头再往下垂了一分。
就在陆尽繁以为她不准备重复的时候,吴遇歌一下抬起了头,嘴角随着抬头的动作用力地往上拉,似乎笑得很开心。
“我说,那你需要老婆吗?”
墨色的瞳孔陡然一缩。深褐色的眼睛带着错愕、不解静静地看着她,看得连呼吸都忘了。
好一会儿,陆尽繁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准备离开,以行动表示自己已经放弃了跟她的交流。但迈出去的脚还没落到地上,又突然回过身来,脸色阴沉失控大声道:“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我不需要助理了。我不需要你,也不想要你了。这下听懂了吗?”
她一点不想哭,尤其不想在他面前哭。但是眼泪就像是跟她故意作对一样,不要命的往外涌。
吴遇歌仰头深呼吸。哪怕脸上的笑已经摇摇欲坠,勉强的痕迹彰显无遗,但她还是固执地似是抓着不肯放手。
脸面,骄傲,风度她通通不要了。
咧嘴傻笑:“怎么听不懂,你说你爱我的话我就听得懂啊。”
嬉皮笑脸在这一刻只会是火上浇油。
陆尽繁咬肌轻动,“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除了嫁给你什么都不想。”
“我从没说过要娶你。”冷声。
脸上的笑容一秒凝滞。
吴遇歌举起戴着钻戒的手,“但你送我钻戒了。”
“抱歉。你可能弄错了。戒指是我买的,但没说是送给你。”
“……”哑然。
“搞创作的人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不问自取即为偷’……”
“够了!”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
陆尽繁收声。
吴遇歌含着泪看着他,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哀求,“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声止泪落。
漠然别过脸,抿唇不接话。
吴遇歌咽了咽口水,眨眨眼,好让视线清明一些,“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你也喜欢我、对我好、照顾我、支持我。关你出得那几张破专辑什么事?!跟你能不能唱歌有什么关系?!要是是因为你会唱歌才喜欢你,那我喜欢帕瓦罗蒂不是比喜欢你好一百倍好一万倍!直接殉情,都需要问他喜不喜欢我。谁还有心思在这儿跟你叽叽歪歪!”
“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啊。我是想跟你在一起,又不是你的歌迷。为什么因为你不能再唱歌歌迷离开你就非得逼着我也离开?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来招惹我,既然招惹了我,只要你活着就只会是你!”大哭大叫。
——“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不是知道无论你怎么冷漠她都不会退缩放弃的话,你还会这样吗?”
“……那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没有从那场车祸里死里逃生呢?”
眼泪凝住,吴遇歌泪眼朦胧看了他好一会儿,而后冲着他释然一笑,“那我就用后半辈子的时间假装你还活着好了。”
“嘣!”脑子里叫做理智的弦断了。
陆尽繁脸色沉沉地转过身,走了两步,一把抓起靠在墙角的木吉他就砸在地上。
“嘭!”琴箱乍然爆裂,琴弦断开,张牙舞爪地在空气中晃动。
吴遇歌吓得杵在原地,忘了反应。
而陆尽繁像是砸红了眼。不管是什么,拖拽过来就往地上扔。提琴、竖笛、电吉他、唱片机,无一幸免。
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吴遇歌不由缩到角落站着。
不过片刻,卧室里已是一片狼藉。
手边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陆尽繁一手松松叉腰深吸一口气,一转头,视线落在一旁的三角钢琴上。抬脚踢开地上的东西,顺手拽过一把椅子,径直朝着钢琴走去。椅脚在地板上滑过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见状,吴遇歌脑子空白了一秒,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带着巴洛克繁复花纹椅垫的椅子被高高举起,落下的瞬间,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个身影。
心,骤然漏跳一拍!
吴遇歌扑过去,双臂张开趴在钢琴上,将钢琴护住。因为害怕,双眼紧闭,大气都不敢出。
虽然他从没说过,但她知道,在这一屋子乐器里他最宝贝的就是这架钢琴。
顺势而下的椅子在吴遇歌耳边险险停住,陆尽繁缓了一秒之后,抬手避如蛇蝎地将椅子扔开,毫无抓持的手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疯了?!”脸色惨白道。
听到椅子落地的声音,吴遇歌才慢慢睁开眼。想着刚才从耳边擦过的风,才后怕起来,腿开始发软。或许害怕、或许着急、或许愤怒,吴遇歌趴在钢琴上哭喊道:“把这架钢琴砸了,你的音乐才是真正死了!”
房间里长久的死寂。
最后回答的她是他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下一下落在心口,没由来的,吴遇歌忽然害怕起来,满眼泪水地转过头,只见一道黑影朝自己压下来,后颈也被人掐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背着光,眼里的他一脸阴鹜。掐在她后颈的手慢慢松开,落到头顶。然后那宽厚的手掌像是在抚摸猎物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发。
被他的触碰弄得毛骨悚然。吴遇歌正想推开他,却不料被他抢先一步。
陆尽繁一把将她的手摁在钢琴上,在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俯下身,将她整个人置于自己的身下,修长的五指插进发间,拉扯着往后一拽。
“啊!”吴遇歌疼得眼花直转,被迫后仰着头。
“疼……唔~”委屈的声音消散在他的唇舌之间。
再一次回到那阴风阵阵的黑夜里,父亲抱着心爱的孩子赶往家中,魔王在孩子的耳边诉说着花言巧语……
只不过,这一次,他成了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