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公寓楼下时,吴遇歌已经睡着了。
陆尽繁熄了火,手搭在方向盘上在驾驶座坐了一会儿才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走到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门弯腰小心将她抱了出来。
被人挪了窝,吴遇歌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皮,眼睛半眯着看了看,见是他,又放心地阖上眼,动了动脑袋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睡了过去。
进屋的时候,陆尽繁用手肘压下壁灯的开关,然后抱着她走进一楼的卧室。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拉过被子正要给她盖上,却发现她两只胳膊上到处是被蚊虫咬过之后的红疙瘩。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轻微中毒,因为这些又大又红的疙瘩,让她的胳膊看起来有点肿。皱着眉掀开盖了一半的薄被。果不其然,腿上也没好到哪儿去。
好在知道她招蚊子家里一直备着药膏。陆尽繁折身出去。
回来的时候,看到刚才还睡得很沉的人现在正闭着眼在手臂上胡乱抓挠着。因为不得安眠,一张脸皱成了一团。
陆尽繁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将热毛巾捂在抓得红肿的手臂上。
冷不防的温热裹在火辣辣的手臂上,一瞬间的灼热之后,便是沉静的温暖。吴遇歌慢慢安静下来。
陆尽繁又帮她擦了擦手臂和小腿,而后坐在床边耐心细致地帮她抹药。草绿的药膏一点点融化在指尖的温度里,房间里满是吴遇歌最喜欢的沁人心脾的清凉味道。
烦躁不安的人再一次沉入梦乡。
陆尽繁收拾好东西,起身往外走,关了灯,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将房门带上。一转身,看到被昏暗灯光笼罩的房子,冷清冰凉,瞬间扯出了仿佛几个世纪前的记忆,一时竟有些错愕和不适应。在她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眼睑微敛,截住所有不愿示人的情绪。把药膏和已经凉透的湿毛巾随手扔在吧台上,径直上了楼。
主卧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进去之后一关门,便是伸手不见五指。寻着记忆和习惯往里走,走到钢琴右侧的沙发旁坐下。
在极深极深的黑暗中,连自己也看不清自己,压抑许久的疲惫、怀疑、痛苦和茫然一一显了形。
像是累极,陆尽繁放松身体瘫坐在沙发上,头用力往后仰枕在沙发靠背上,手臂搭上眉眼的时候,忍不住长叹一声。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赢家通吃。站在耀眼顶端的人要什么有什么,而黑暗这种谁都不想要的东西却对一无所有的人不离不弃。
思绪飘忽,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陆尽繁倏尔睁开眼,摸索着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从沙发里站起来朝着放着手机的床头柜走去,拿起手机拨通了荣青的电话。
“喂。”电话很快被接通。
陆尽繁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今天带她出去被狗仔拍到了,帮我处理一下。”
“怎么回事?”荣青问。虽然两个人是情侣关系,但同时也是主雇关系。一起出门再正常不过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处理。
“……我带她去重新买了个戒指。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跟的。”陆尽繁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
正在交往的两个人一起出去买戒指,应该是一件需要提前恭喜的事情,但是他的语气却让荣青清楚的意识到这个戒指不具备让人祝福的能力。
电话里久久沉默。
荣青本来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但是话到嘴边几经辗转,最后只剩一句,“老实说,这是我最不愿帮你善后的一次。”停了片刻,又继续道:“尽繁,给自己留太多后路的结果很可能是什么都得不到。”
陆尽繁不说话,之后默然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到床上,视线转而投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中。
后路?
他可以不要,但没办法不替她要。
第二天下午,荣青就把照片送了过来。
进门之后,环视一圈,没看到吴遇歌的身影,荣青便问:“遇歌呢?”
“出去了。”淡淡道。
荣青点点头,走到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从包里拿出一小摞用白色纸袋包着的照片放在茶几上,往他面前推了推,“全都在这儿了。还好你昨天打电话打得及时,差一点就没拦住。”
“嗯。好了,没什么事了。你先走吧。”说完,陆尽繁看也不看,拿上茶几上的纸袋起身就准备离开客厅。
“尽繁!”荣青急急出声叫住他,也站了起来。
“……如果要说教的话,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陆尽繁后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道。
荣青笑得有些无奈,道:“不是说教。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多年的搭档,听她的语气,已然知道她要问什么问题。陆尽繁当即拒绝,“抱歉,我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说完,迈着大步就往楼梯口走。那里才是他的安全区。
见他故意逃避,荣青不由来了气,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不放手又不想要,这样拖着一个人很好玩是吗?”
迈着大步的脚猛然顿住。
陆尽繁回身,居高临下,目光深沉冷冷地看着她,“她如果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我没有任何异议。”声音里是满疏离,不悦。
闻言,荣青先是一怔,而后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对啊,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陆尽繁。出手快准狠,不留情面。逼着一个已经准备跟你求婚的女孩主动离开你,逼着一个听到你再也不能唱歌直接昏倒在医院的女孩主动离开你,逼着一个舍不得你强撑没事、被你伤到躲在厕所里唱儿歌假装自己很好的女孩主动离开你。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作为搭档、作为朋友,我不问你好玩难道直接质问你残忍吗?”语气不复之前的温情,变得严肃尖锐起来。
太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地被人摊到自己面前……
心口剧烈地抽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荣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袋,把里面的照片全部倒了出来,举到他眼前。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那为什么在发现有狗仔跟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护住遇歌?你们是主雇关系,就算被狗仔拍到你们去买戒指,也可以用一句“陪她买”或者“这是工作出色的奖励”推脱掉。而现在只能出钱封掉。你的理智呢?你引以为豪的冷静呢?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那你为什么要等到遇歌主动提分手,以你的身份,哪怕不凭借你父母的力量,只要你不想被她找到,她就算找到死都找不到你。”
死,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刺痛人的神经。陆尽繁嘴唇紧抿,满身防备,一言不发。
荣青定定看着他,慢慢退了下来,拎上包转身往大门走。刚要走出客厅,忽而停了下来,稍稍侧过脸,缓声道:“如果你不是知道无论你怎么冷漠她都不会退缩放弃的话,你还会这样吗?”
天已经黑透。
吴遇歌拎着一堆食材开门的时候,惊喜地听到琴声。赶忙进屋换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餐桌上满是兴奋地正要往二楼跑,然而在听清了那曲子之后,脸上还未完全绽开的笑迅速枯萎了下去。
鲜明而独特的节奏和旋律,虽然她只听过几次,但舒伯特的《魔王》是拥有让人过耳不忘的魔力的曲子,轻而易举地就能听出来。
着急期待的脚步在短促的琴音中反而慢了下来。像是看到夺人魂魄索人性命的魔王一步步逼近,吴遇歌不由愣在楼梯上。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被魔王的花言巧语诱惑了过去,迟疑地迈开脚步,一步一顿地往楼上走。
以最慢的速度压下门把,缓缓推开。陡然清晰的琴音,像是张开黑色斗篷的魔王迎面地朝自己扑来,吴遇歌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往后稍稍退了一小步。
等到心跳恢复了一些之后,吴遇歌才抬头透过门缝往房间里看去。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楼下客厅里的灯光穿过她推开的门缝在房间里落下狭长的一道光,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音里的人丝毫没有发觉。
吴遇歌静静地站在门口,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魔王》,看着那深陷在黑暗中的背影,仿佛正一寸一寸地融进那马蹄疾驰的深夜里。心急如焚的父亲抱着重病的孩子穿过阴森的树林,魔王在孩子耳边说着花言巧语,将地狱描绘成天堂,企图从父亲手中夺走孩子。父亲一声一声的呼唤,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叫他不要听魔王的蛊惑。父亲和魔王久久对峙,等到父亲带着孩子终于回到家,满心庆幸地呼唤孩子的时候,却发现孩子早已断了气。
一遍又一遍,像是噩梦一样周而复始,不断折磨,越来越快,几近崩溃癫狂。
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直掉,无论她怎么仰头、怎么擦拭,只要一看那坐在黑暗里的背影,之前的努力通通作废。无法承受,吴遇歌一咬牙拍下了门边的开关。
“哒!”刺眼的光一下充满了整个房间。
在黑白琴键上飞快跃动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停得太急还是别的原因,没有什么血色的手指顿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