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醒来,陆尽繁心里一松,面上却不自觉地将先前的紧张担心收了起来。
静静地看着站在床边、没有什么表情的人,吴遇歌不禁怀疑刚才不过是自己看花了眼。
“咔嚓”,轻微的开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荣青办好住院手续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吴遇歌醒来,快步上前,关切道:“醒啦?感觉怎么样?”
本想坐起来,但刚一动,发现左脚肿痛得厉害,倒吸一口凉气,“嘶~”
荣青正要帮忙,却被对面的人抢了先。陆尽繁伸手摁住吴遇歌的肩膀,声音低低道:“别乱动。”
“你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扭到脚了,好好躺着吧。”荣青说。
脚,受伤了?
吴遇歌看了一眼被子盖住的左脚,片刻后,眼睑微敛。
那回家……
一时间难过、后悔、焦急、自责齐齐涌到心底,加上一把怒火,一锅浆糊新鲜出炉!
“我刚刚问过医生。还好伤得不是很严重,好好休养的话不会落下后遗症。不过,遇歌,你不是说出去透透气吗?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好的坏的都见了不少,荣青担心是有人针对陆尽繁而把气撒在吴遇歌身上。
“……从摄影棚出来的时候,被叫去帮忙搬东西。可能昨天晚上没睡好,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直勾勾盯着一点的眼睛因为太用力失了焦距,声音飘渺,嘴里说着什么脑子根本不反应。
“你的工资是上帝发的吗?随便谁叫你帮忙都答应!”陆尽繁冷声,这样的语气将本就藏得不浅的关心一抔土埋了个干净。
吴遇歌听得心头一拧。
“尽繁!”荣青皱眉出声。
失去家人的人像是在上帝那儿拿到一张欠条,对谁都有恃无恐起来。
吴遇歌扭头瞪着陆尽繁,口不择言,“你以为你谁都跟你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吗?!”
陆尽繁脸色一沉,抿着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吴遇歌这次也毫不示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面对至亲离开时的脆弱找到安慰和借口。
见势不对,荣青正要出言相劝。
陆尽繁像是耐心和好脾气耗尽,一言不发转身往外走,最后摔门而去。
“嘭!”
巨大的声响让她的心仿佛都跟着震了一下,吴遇歌默然垂下头,继续看着自己插着针管的手背。
荣青看着陆尽繁一身火气离开,张张嘴却一个挽留的字都没说出来,一转身见吴遇歌发呆,柔声安慰,“遇歌,你别管他。他就这样一幅臭脾气。”顿了片刻,继续道:“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太担心你,他也不会这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似乎听到什么出乎意料的讯息,吴遇歌怔怔抬头,看着荣青。
看到她眼里的疑惑,荣青不禁叹了口气。这两个人,一个人不说一个太迟钝,也不知道什么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有些事,还是当事人自己说比较合适。
荣青调整了一下情绪,徐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回去把尽繁的衣服拿过来。”说完,弯腰轻轻拍了拍吴遇歌的手臂,转身离开。
吴遇歌的目光追着荣青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收回视线。荣青的话不受控制地脑子里重复,回想起陆尽繁摔门离开时身上那套拍摄时穿的衣服,心头只觉得憋得慌。
想到医院人来人往,而他怒气冲冲的,现在身边又一个人都没有,不由担心。看着点滴快没了,吴遇歌干脆拔了针管,麻利地摁住手背,过了一会儿估计不会储出血之后才掀被下床。架着放在床边的拐杖,拿上手机,一瘸一拐地出了病房。
慢慢地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洒进来,明明那么灿烂,但是因为走廊太深,灿烂都失了温度。空气里带着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的冰冷。
第一次拄拐杖,吴遇歌边走边看,速度就更慢了。走到转角,手机忽然响起来。掏出来一看,是妈妈。
“喂,妈。”
“小歌,你什么时候到家?要不要妈妈去接你?”
沉默好一会儿,吴遇歌轻声道:“……妈,我今天回来不了了……没买到票。”撒谎心虚,下意识地转身面对着窗户,避开和来往的人有任何视线接触。
“不是假期票也这么紧张……那你买到票之后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失去至亲加上脚上的痛,逼得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吴遇歌的嘴角抖得厉害,好半天才瓮瓮地“嗯”了一声。
都说母女连心,电话那头的人像是听出来她声音里的异样,也哽咽起来,“小歌啊,别难过。爷爷走得很好,没什么痛苦。路上别着急,注意安全。你还没回来,爷爷不会走的。我们都在家等你,啊?”
越是柔软越是难以抵抗。在老妈的安慰里,眼泪全线崩溃,扑簌簌地直掉。
在医院里,生离死别很常见,但是不会因为常见就漠然。来往的人路过她身后的时候,纷纷侧目。
有人看着,吴遇歌更不会让自己哭出来,慌忙用手胡乱抹着泪,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狼狈躲着其他人目光的时候,一扭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一怔,眼泪险险凝住。
陆尽繁带着口罩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拧眉看着泪流满面的她。
良久,陆尽繁朝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只五指修长的手,愣了片刻,在大脑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向他走去。然而,脚上受伤,走的速度格外慢。被自己的龟速折磨得愈发焦急,吴遇歌抬头看了陆尽繁一眼,什么都还没说,就见他忽然迈着大步迎了上来,手臂一伸,将她一把揽进怀里。
因为太突然,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回神的瞬间,鼻间全是他的味道,怔然。
头顶传来他低低沉沉的声音,“想哭就哭吧,不会有人看到的。”说着拥着她的手臂又紧了一分。
空着的一只手拽住他的衣服,把脸深埋在他胸口,任眼泪肆意。
原来,有人可以依靠是这样的感觉。
第三天一大早,吴遇歌就办好了出院手续。陆尽繁带着她收拾好的行李来医院接她,然后直接送她去机场。
得知噩耗的第一天,归心似箭。但几天的缓冲之后,却有些害怕回家。也许在潜意识里,有些东西只要没看到,就可以欺骗自己什么都还在,什么都没变。不过因为有人一直陪在身边,“不想回去”这几个字吴遇歌始终没有说出口。
陆尽繁穿着一身休闲装,带着鸭舌帽和口罩。这样的打扮,在流感多发的春夏交替的时节显得并不是太突兀。陪她托运行李,过完安检。
上大学的时候离家太远,似乎已经习惯了分别。但这一次,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离家的时候。过了安检,即将走进候机大厅的时候,吴遇歌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心头一软,费劲地回过身高高地举起手冲他挥了挥,笑着道别。不知道是不是笑过了头,莫名其妙的,视线忽而模糊,看不清他表情。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后面还有旅客不断地上来,吴遇歌时不时抬头看看,看着看着,注意力被旁边的一阵乐音吸引过去。
身边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双手正灵活地在平板上的钢琴软件界面上轻敲着。不过吸引她的并不是女孩弹得多好,而是那从女孩指尖流淌出来的那熟悉的旋律。虽然至今仍然不知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但作为陆尽繁第一次只为她一个人弹的曲子,她绝不会忘记。
一曲弹完。
吴遇歌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冲女孩微微一笑,问道:“弹得真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扭头看着她,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甜甜笑着回答:“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哦。”
吴遇歌感谢地点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重复一遍。
“姐姐喜欢吗?那姐姐知道为什么这么好听吗?”
坦诚摇头。
“因为这首曲子是在跟喜欢的女孩子告白的时候唱的哦……”
心口,陡然一紧。
后面女孩还说了什么,吴遇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她刚刚那句话——
“因为这首曲子是在跟喜欢的女孩子告白的时候唱的哦。”
突然,另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就弹一首除了老师再没给人弹过的曲子送给你。”
“怎么样?”
“就你那智商,手指就算比剪刀手爱德华的手还长也学不会钢琴。”
“你以为长全了左右脑就是个双核处理器啊,像你,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烧得通红一个还没启动。”
原来,所有的喜怒无常都有缘由。
“咚咚咚!”心跳快得几乎要超出自己的身体负荷,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翻着他的手机号,正要打过去,机舱广播却响起空姐甜美的声音。飞机起飞,吴遇歌愣了愣,最后犹豫着却只好退出拨号界面,关机。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却有着如此不同的生活和心情。一下飞机,呼吸着独属于家乡的那种略带潮湿的空气,心里也像是受了潮,沉甸甸地喘不过来气。
因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爷爷奶奶一直都住在城郊老家。老爸忙着爷爷的丧事,吴遇歌下了飞机之后,是二爷爷家的伯伯来接的。
一路上,吴遇歌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物。
车在大门口停下。吴遇歌拖着还有些疼的脚下了车。站在熟悉的地方,听到里面传来的哀乐声,却怎么都挪不动步子了。
老家有个习俗,家有丧事,外出的人到家要奏哀乐。好像在跟已经离开的人说“你家的孩子回来了”,又像是在对归家的人说“你终于回来了”。
一股宛如从阴沉的天上降临的悲瞬间爬遍全身,在心底搅起惊涛骇浪。
就在她企图让自己平静一点再进去的时候,老妈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不再是记忆中熟悉的神采奕奕的模样,神色憔悴。走上前揽着她的肩把她往院子里带,“小歌,来,快进来给爷爷上柱香。”
“妈,妈!等一下,等一下。我想缓一会儿再进去。”这样不由分说的姿态,吴遇歌一下慌了神。声音里带着哭腔,稍微用力想要挣开母亲。
“听话。”见她难过,老妈也红了眼。
被迫拖着伤脚,被母亲揽着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没由来的,视线忽然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路,“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潸然泪落。
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听到老妈的声音,“当时以为没什么大事,不想影响你工作。”
“工作工作!不想影响我工作,我现在还不是知道了!”哭着大声控诉。
“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边哭边软着声哄着。
离主屋越来越近,哀乐声越来越清晰。一抬眼就看到设在堂屋里的灵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眼就看到黑纱下面的那张黑白照片。那是很多年前,一个扛着相机到处跑的照相师傅在邻居家的白墙边给爷爷照的。照片上爷爷带着平静和蔼的笑容。而那样的笑容,她再熟悉不过。
脑子一懵,从笑里孕育出来的巨大悲痛顷刻将她淹没。吴遇歌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嚎啕大哭。不过一个转身,却是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哭得喘不上来气,不得已弯下腰。
“女儿,过去给爷爷上柱香。跟爷爷说你回来了。”母亲也是泪流满面,再一次揽着她带着她走向主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在蒲团上的,也不知道是谁把点好的香递到自己手里,吴遇歌拼命眨着眼,想要看清照片上的人,却越看越失控,哭喊着:“我回来了!爷爷,我回来了!”说到最后,失声恸哭。
爷爷,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