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悄无声息,漆黑一片,万籁寂静,四野阒然。偶尔,从远处传过来几声狗吠……
一阵玄妙的音乐从远处山恋间飘荡着过来。缓缓地漫过竹林,轻轻地滑过田野,顺着窗户的缝隙悄悄地钻进来……
只怨你胸脯高,体质差,脸上长满了青春疙瘩,修身养性安心动脑垂钓,静观棋局别胡乱支招,夜深了怎么不想睡,看来也没有辙吧?只要你忍气吞声低头认罪,从容退让也屈膝下跪了吧。有理不走天下,坐着发呆,想不明白吗?请翻一翻《孙子兵法》。
谁敢来窝里打,胆子大,曹操孙权曾经都败啦。司马懿厉害吧周瑜软吗,单挑群斗更甭提你了,夜深了即使想睡,恐怕也睡不着吧?只要能垂柳随风看风使舵,师道尊严仅赏一次机会。算了吧,就这样认输吧,傻傻等待,也是没办法,多替孩子想想未来。
小崽子腰椎弯,脊梁塌,忍耐本是进攻亏赚大福,受制于人做提线木偶,夜深了还不赶紧睡,估计也学乖了吧?父子俩看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哭笑不得还要惦记买票,乘坐哪趟北去的列车……
谁家房顶上的高音喇叭发出一阵电磁波干扰,车轮压轨、咔嚓咔嚓疾驰地叫唤。音频尖厉刺耳,音律杂乱无章。片刻后,音调转入平稳,恢复正常,音质纯净悦耳清晰逼真。有一对男女无聊地唱着:“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飞呀飞呀……”
哟?这儿哪儿跟哪儿?我晃晃头,睁开眼睛,坐在椅子上犯迷糊,脑子里面好似出现了幻觉。
涂晓穿着内衣站在房间门口问:“爸,你怎么了?”
“我?没事。”
“还没事呢?你喝多了。”涂晓冷言冷语地抢白我一句,走进屋里一把夺过桌子上的酒瓶,扭头回他房间,不顾夜深人静,“砰”地一声摔上房门,赌气地发泄着对我的不满。
“是吗?”我含混地嘟囔着。再眨眨眼皮,看看桌上闹表,凌晨5点。
大难临头哪里敢烂醉如泥?我晃晃悠悠地带着几分醉意直奔涂晓房间,经过走廊,顺着对面临街窗户,看到街道上空无一人,寂若死灰一般。推开门,涂晓屋里亮着台灯。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前摊开书本,唯独不见我那瓶渔椎仙。我问:“你学得下去吗?”
小子抬起头,满脸倦容地答道:“特乱。”他的头向后仰,手在脸前不停摆动,厌恶我吐出来一股呛鼻难闻的酒气。
“歇一会儿吧。一小时后该上学了,先做好心理准备。”我坐在对面另一张竹椅上,一只手按住他肩膀,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嘱咐道,“你想过吗?今天看门的爷爷或保安很可能挡住你,不让你再进学校的门了。”
涂晓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说:“我翻墙。”
“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你上学的权利。我没有,学校更没有。但今天,无论看门的爷爷和保安怎样对你都不该去记恨。校方一纸命令谁也不敢违抗,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大家都要吃饭,到了关键场合有时人的行为不得不和内心相互矛盾,这么干,那样想,绕着说。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太多了,随手拈来,俯拾皆是。这或许是郑板桥被赫然照壁于古今的缘由吧?”说完,我拍拍他膝盖,改口道,“这一点不太清楚,不敢轻易地胡说八道。歪批祖宗犯不敬之罪,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但你今天一定要忍。”
“你故妄说之,我故妄听之。”
小子没准谱,倏忽间放松心情又像往日一样地跟我臭贫起来。
“今天在学校里……”我用力捏捏他的肩膀,目光如炬,“无论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情况必须坚定信念:要上学不是罪过,老爸坚信一场打架构不成被开除的理由。从现在开始端正心态,在我没接到判决书前你继续去学校。只要不进课堂该怎么学就怎么学,学校还是你的学校,老师还是你的老师。目标不变,做好期中考前准备,争取冲进班里前五名。剩下的事交给老爸来处理……”看着涂晓发呆的样子,我故意笑着问,“那句广告词怎么说来着?”
小子会意地笑了笑站起来,离开椅子,摆开架势,翘起拇指,嚼着大舌头道:“相信我,没错的。”
“哼。”我吭叽一声掩饰住内心的苦,自己家孩子自己心疼。我转身下楼去给涂晓熬粥,回过头来说,“这件事情过去了。你尽快忘掉,越早越好,忘得一干二净最好!”
我站在厨房里的煤气灶前愣愣地看着锅里滚沸着的稀饭,不知怎么想起一年前刚来S城时带着涂晓逛夜市的情景……
去年8月29号那一天上午,我和涂晓坐在车厢靠后的双人座椅上。汽车入站,站台上没有乘客等车,司机脚踏油门车马上驶离站台,后门要下车的小伙儿见状大声嚷嚷要下车。司机埋怨道:“要下车早怎么不开腔?”
“现在开腔还晚吗?”
两个人在车厢里你来我往地互相对骂开了,汽车一直行驶着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就是不让小伙子下车……
“看见没有?”我对涂晓说,“其实乘客没有嚷嚷下车的义务,司机却有每站必停的规矩。”
小伙子见车子没停,马上怒了,立刻冲过去,揪住司机的衣领准备开打。乘客们全体哗然,众说不一,各持一词……
司机意识到来者不善,赶紧猛踩一脚刹车,打开前门,让小伙子下了公交车。
涂晓说:“我就站在司机这边,谁叫他到站不着急下车,耽误了一车乘客。要是我,不开门就不开门,看你能怎么着……”
“是不能怎么着。这是惯性的力量、可怕的力量。我倒觉得这位司机有骂人的工夫,只需轻抬一脚油门,早踩一脚刹车,非等着被揪住了衣领才想起来刹车就有点尴尬了。大家也一样,终生都是习惯的奴仆。其实这些小事都是各让一步的事。如果大家都能把自己的坏习惯改改,这社会也太平了。但谁都知道坏习惯很难改,这也是大多数人的行为状态和生存状态。你要靠意志力去影响它,靠时间来改造它,让自己的习惯优胜劣汰。这事看着小,其实事关重大,牵涉到你将来是喝稀粥还是吃面包的大问题。今天,你的思维惯性如同这辆车把你载到S城,要是再不刹车有时间老人等着你呢,到时候命运会揳在你脑袋上一棍子……”
“这只是车厢一隅……”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飘然而至,“并不代表S城的全貌。”
我仰起头,看见一位身着职业女装的少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平静端庄,两颗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那神情好似涂晓他妈妈,我浑身一紧。这种神似迫使我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我连忙解释:“是,这确实不是S城的全貌……我只是借助日常琐事,随便议论一下,那什么……”我一时语塞,手指着脑袋比画,“挑开……弦,一点儿没有要贬低S城市民的意思。”
少妇故意将目光移向别处,似乎漫不经心地反问:“听得出你是北京口音,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从北京来的?”
我点点头。
“北京教育条件多好啊!你可别让孩子在这儿上学……”少妇接着说。我却有些尴尬了。
我苦笑着说不出口,又能说什么呢?说涂晓成绩一塌糊涂,不得不转战S城复读……或者说我离了婚,北京没了容身之地,只得远走他乡?想了想,我只得拐了个弯说:“其实哪里都一样,同分左、中、右。我觉得S城也挺好的,没那么复杂……”说完我都冒虚汗了。
我看了看身旁的涂晓,他倒一脸自在的样子。我转回身,目视前方,仍感觉背若芒刺。少妇见我转过身去,便也停止了话题。这倒让我稍稍放下心。
当汽车又一次减速,我顺着车窗向外望,路边人头攒动,大厦林立,比肩接踵,热闹非常。我拽一下涂晓说:“走,下车吧。”我先起身离开座椅让到一旁,对少妇说,“您坐吧。”
少妇却没有动,她说:“你们是不是要逛一下S城的步行街?还差三站地呢。”
我的心倏地一紧,惊得周身一颤,心想她怎么知道我要逛步行街?我赶忙掩饰说:“逛街就当锻炼身体,安步当车。”我有一种被她捉住的感觉,拉着涂晓逃也似的直奔车门口。
当汽车到站停靠,我回头迎上少妇投过来的目光。她已经坐到座位上,两眼细眯,一直观察着我们父子俩。我的心狂跳不止,掩饰着咧咧嘴,随即嗓音嘶哑地说:“……再见。”
少妇点点头微笑着。那一对自信的美丽的眼神随之飞了过来。
涂晓也向少妇摆摆手:“阿姨再见。”
“再见,小朋友,你有一个十分称职的父亲。”
车厢门哗地关闭,把她的话生生夹住。可我依旧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句。心里竟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是一位称职的父亲,今天头一次听到,竟会如此兴奋。这说明来到S城,我有转变,有进步。
我笑眯眯地问小子:“哎,你听到阿姨最后一句说什么了吗?”心里很是得意。
不想,小子回我一句:“没听清。”
真够扫兴的。
“她说什么?”小子问我。
“好话你向来听不到。算了,我也懒得跟你重复。”我拍了拍小子的肩膀,加快了脚步,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头一次觉得来S城来对了!
小子只顾往前走,急着逛夜市,他哪儿能体会此刻我这个当父亲的心情。
……
厨房门大敞,小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一步蹿到煤气灶前关掉煤气:“大哥,你熬什么呢?一锅浆子,全煳了!”
他的一句话把我的回忆全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