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我兜里装上盒烟走出家门。站在路边截住一辆中巴车坐上去,二十分钟后我已经穿行在S城青山区的大街小巷。
这里市井繁华,吆喝声此起彼落,带有一股憋着劲准备崛起的朝气。我用力地活动着两只僵硬的胳臂,大口呼吸着久违了的城市空气,顿觉轻松,神清气爽,整个人的精神也跟着振奋起来。新的一天总该抱着希望。
身在林泉,心悬魏阙。一想起小子或许正在校园里东躲西藏,我的心境复又跌落下来,再无暇顾盼左右,欣赏街头市井的那一份幽逸的闲情雅趣。
路上遇到行人热情地给我指点通往去教育局的路径,我顺着织如密网的大街小巷左拐右弯。接着就转向了,一时发蒙,不知所往。到底要不要去教育局?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可不去,还有什么办法吗?眼睁睁地看着小子无学可上?这要是让他母亲知道了,这得多揪心啊。肯定不会让小子跟着我过日子了。可现在对我来说,儿子就是我的支柱,我要留住他,我要让他重新上学。这个信念一遍遍撞击着我的内心。
或者去报社,跟记者反映反映情况?当地有家报纸叫《民声时报》,听说反响不错,挺替老百姓说话的。但真实情况又是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如果就这么去了,谁也不认识,记者会接待吗?万一都不让我进门怎么办?那可真够丢脸的。就算记者同志接待了我,听我说了情况之后不干实事也是白搭。
我开始胡思乱想。在这段路上反反复复地走,引得路人直看我。有人走过好远扭头回望我。我想此刻我那样子一定又滑稽又狼狈,跟神经病没什么区别。我苦笑着摇摇头,不敢与他们对视。人在落魄时,腰杆都是弯的。
突然脑袋北半球有一根神经嘣、嘣、嘣地连续跳跃三下,蹦出三个字:关系网。使我立刻停住脚步踅在街边。看着从我身旁经过的那些正为生计奔波忙碌着的人们,一时间怅然若失无所适从。
蠢啊!怎么没早点想到,应该找找关系,或许谁认识S城学校的校长,帮着说个情,这事也就过去了。犯得着找教育局吗?再说了,就算找了教育局局长,人家能接待你吗?冷静下来一想,这事不能干。这么一找没准更让小子在学校没法待了。
可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可怜的关系网,发现能认识S城校长的人几乎没有。才来S城一年多,说实话,哪儿来什么关系网啊?!除了跟我一起开店的老张,其他人也都是打个招呼而已,都到不了请人帮忙的份儿上。
想了想,我还是把电话打给了老张。除了他,这事还能打谁呢?
老张帮我想了一圈,说自己有个朋友是律师,或许可以问问他。
我放下电话,便直奔律师事务所了。
一点儿没堵车,二十分钟我就鬼使神差地站到了某大厦门口。我抬头一看,这不是司法局吗?不禁吓了一跳。我可没想找到司法局来。定睛一看,院落门口立着一块牌子,几家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在上面按序排列。我这才心头落地。进了写字楼,只见门口一面墙上贴有各位律师的照片,还附有简历、学历、擅长受理的案件等。杀人放火、财产分割、邻里纠纷、男女奸情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所谓疑难杂症,分门别类罗列得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一个人无论身在何处落在何方,更无论谁的人情网织得再密、官腔拉得再长、表面文章写得再漂亮,全国终究实行统一的法律宝典。片刻,我又迟疑了,心生疑虑顾虑重重。条款是死的人是活的,一部宝典的约束岂可矩镬绳尺让天下安澜?想了想,管他呢,事到如今只能试试看。我虽不确定哪条路能走得通也不能不试着去走。
我伸手整了整衣领,敲开了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接待我的李律师耐心地听我讲述完,便问:“当时为什么你不让孩子去告诉老师实情?”
“我说了实情,可是没人相信啊。作为家长,我总想保护孩子,我想我出面说应该比他自己说好吧,结果没想到,反倒被学校开除了。这也太冤枉了!”
李律师点点头,说:“相对于成年人,根据你叙述的情况,我想会被法院界定为正当防卫。但无论怎样,涂晓罪不容诛,他确实打人了。但能否将落后生定性为烂仔开除,还需教育部门认定。孩子嘛,终究还是孩子。作为个人我很钦佩你的举动,都是独生子女,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这个做法确实也不是一般人所为。”
李律师的话让我略作停顿:“你是说我不该到学校去找老师谈判?但我觉得为了正义我应该这么做。我想给孩子一个交代。孩子打人是不对,但不至于被开除吧。况且就像李律师你说的,如果这孩子是正当防卫,也应该情有可原。因为一个不公正的盖棺定论,让孩子没学上,我觉得对孩子太不公平了。”
李律师点点头,又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知道他一定也很为难。这事不好处理。
我不安地说:“李律师,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好?我在S城朋友也不多,就想问问您的意见。”
李律师沉吟一下。
我见状立刻补了一句:“谢谢啊。对了,李律师,我该付多少钱?”
李律师开口道:“像这类咨询一般不收费,如果委托我们打官司就得收费了……这个官司要赢,理论上没有太大问题。不过你确定想打这场官司吗?”
打官司?我确实没想。可是不打官司,这事能解决吗?我有些迷茫。
“您看呢?”我只得问。
“我觉得这事,你应该让孩子去认个错,如果认个错就能让孩子上学,何苦要打官司呢?这官司一打起来,几个月是它,几年也是它。费时费力也费钱。一场官司打下来,费用也是很可观的。再说,即便我们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耽误的可是你儿子的学业啊。这个损失,你、我、学校、法院,谁也赔偿不来。”
李律师的话确实有道理,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没了主意。
李律师看我不解其意的样子,接着说:“不光是孩子认错,您也该一起去。家长的态度就是孩子的态度,这点你应该明白吧。”
我沉默了。这要是放在过去,我早反驳了。可今天,我什么也没说。冲动是魔鬼,为了孩子,我不能再冲动了。
“谁都有过被强按牛头喝水的经历,有时候你不喝也得喝。听我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委曲求全。你也是为孩子着急才来到我这儿,既然是老张的朋友,我也劝你一句,不到万不得已,别走官司这条路。”李律师意味深长地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握住李律师的手摇了摇,顺带把一直攥在左手里剩下的多半盒烟塞进他手里,语气不畅道:“一个举目无亲的人,落在四面楚歌、八方无援的境地。你清楚,一句出自肺腑的语言的分量……你的话我一定会考虑的!”
以前我是绝不会随着妥协之风满处乱跑的,宁肯让小子再重新复读一年,我也不愿意去认这个错。在事实还没调查清楚之前,为什么要先认错?可是那是以前,我知道现在不能再这样做事不经大脑了。
走到门口,我冲李律师说:“谢谢你李律师,再见!”
李律师握着我的手说:“但愿我们不见吧。”
我笑了一下,尴尬地点点头,由心底里蹦出一个声音:“是呀,但愿不再见……”
我知道学校是孩子的第二父母,滴水涌泉的道理我懂,绝不能以怨报德。
走出了律师事务所,我脸上的表情依旧茫然,和刚来的时候毫无两样。但是李律师的话我装进了脑中,因此脸上更多了一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