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翠鸟鸣啼,下午的阳光使池塘里的水显得碧蓝清澈。大自然赋予这得天独厚的环境,置身其中的我尽情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与舒适、释放和松弛,且一直乐此不疲从不旁骛他顾。
“爸——”小子突然从我身后上方叫了一嗓子,吓我一跳。我扭转脖子回头。陡坡上,涂晓正跨在一辆自行车上。
“你跑这儿干吗来了?这么早放学了?”我奇怪道。
“我被学校开除了……”小子说着低下了头。
我闻言大惊,犹如晴天霹雳:“被开除?怎么可能?!”
“真的,今天同学和老师们都知道了。”小子口气嗫嚅。
“要闹出人命啦?”我心里一寒,骤然一惊。直起身来脚下的石头子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歪斜,一瞬间便被直接送进水里。
小子看到这一幕也吓蒙了,只知道狂喊:“爸——爸——”
我急中生智一把抓住架竿,惊呼一声:“快,来拉我一把。”
这堰塘是九年前人工挖沙石留下来的一个河套口。斜坡陡直,经过常年活水冲刷,再加上人为丢弃的废弃物,坡陡得足有七八十度。听说,暑期还淹死过一个来此洗澡的中学生。一道同来的四五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在水里挣扎扑腾,呼救无从。等远处的渔友跑过来见义勇为时,那孩子已经沉入了水底。
我舍命不舍财,一手扶着碰掉的鱼竿,又唯恐架杆插得不牢固,是进行一场全副武装的实战演习,还是一场泅水浮渡的野战训练?我一动不敢动,只等小子下来拽我。
涂晓赶紧放倒自行车顺着陡坡蹲着身子出溜下来,一手紧拽着地上的野藤,另一只手伸向我。
我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不敢使劲,假如一脚踏空连带着再把不会水的小子拽下去那就更热闹了。我一点点移动自己的身体,小子使出吃奶的劲儿一点点拉我上岸。
好不容易折腾上岸后,我一屁股坐在大象皮沙发里,抖搂着已经湿到大腿的两条裤腿,又惊又怒道:“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以致引得对岸的钓友们也纷纷站起身来朝我这边观望。我把裤腿一直卷到膝盖。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脏水重新套在脚上,连泥带沙的,硌脚又难受。索性又脱下来战战兢兢地蹲在岸边,在水里面涮涮,再褪下袜子,还是光脚穿鞋舒服。
小子半天才开口:“主要是因为你。老师们都说:‘那边的学生表现不好,家长的表现好;这边的学生表现好,家长的表现真不怎么样。’”
“什么这边那边,乱七八糟的。”我愣是没听懂。
“那天你在学校的表现不好,老师都说了。”小子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都因为我?我害你被学校开除?!你跟我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只觉得周身发抖,体内的血像是被完全瘀滞在脑袋的顶部。
“上午你来学校之前黄永生他妈妈也来了,人家直接给姚老师跪下了,求学校不要开除黄永生,都哭了。接着你又来学校了,你留了张字条让我交给老师。你走以后,姚老师回来就不高兴了,直接把我轰出去了……”
这时,对岸不知哪位渔友钓上来一条鲶鱼,周围人一阵哄笑,陪着这位幸运者一起兴奋了好一阵。
湖面水波粼粼,相隔一百多米远依旧清晰可见,那一条鱼儿至少有半斤重。落进地狱的人羡慕进入天堂的人。而此刻,即便有四十斤鱼来咬我的钩我也提不起一点儿兴趣了。我双臂无力,四肢僵硬,连竿也抬不起来了。
“后来呢?”我已经觉得有气无力了。
涂晓脸上挂着惯常的那副表情,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同学们隔着窗户看得见我,太现。我被轰出去后也不能在教室门口待着,后来我去了新食堂。食堂刚扩建完,还没装修,就在校门左侧。正好地上堆着些碎砖乱瓦,我踩着爬上去,顺着窗户框子翻进去的。”
“你可真有办法,那午饭怎么解决的?”我接着问。
“中午我就在食堂吃饭。同学们问我怎么还不回家?问得我很纳闷儿,看来同学都知道我被开除的事了。他们说老师在班里宣布了,说:‘想打架回家打,学校绝对不留涂晓这样的隐患。’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姚老师把我轰出办公室。”小子看我阴沉着脸,又低声补充道,“你不该到学校跟老师理论。不光姚老师,学校从没见过有家长支持孩子打架的。”
我沉着脸看着地,失望和痛苦像杯苦水顺着干裂的嘴唇流进肚子里:“什么时候我支持过你打架?!我找老师谈也是想弄清楚事实,怎么就因为这个被开除了?!”我愤怒了,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你是有点狂。”小子出言不逊,居然敢骂我。
“这怎么是狂?如果这就算是狂,那总比谦逊的后面掩藏着自卑闭塞强,更怕和善的面具后面闷着一个黑色的阴影,险些要了我的命。”
嗡嗡的马达声划破寂静,一架刚从双流起飞的空客顺着航线掠过堰塘上空,向着东北方向的某个机场飞去。我伸长脖子,张着大嘴,半天,方才明白涂晓早已经讲完了。我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伸手摸出皱巴巴的香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放到唇间,用打火机点着,狠狠地吸一大口,望着绿水蓝天凝神思索一语不发,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疑问……孩子间拔葵啖枣的小打小闹能引出这么大动静?
慢慢地平静一下心情,理智地捋出一个头绪。
我本想去找物理老师核实情况,不想却惹出这么一个后果,再想串起一条证据链也是枉然,真相已经被掩埋起来。我感觉到隐隐的心悸——前锋、中场、后卫全乱了……麻烦了,遇上一个乱局。结果肯定是要输了,一个人形单影只、单枪匹马怎么踢也是必输无疑。这个时候的我即便再哀叹也于事无补,难道只有束手待毙了?
往乐观想,开除一个学生在哪儿也不是件小事情,学校怎么也得上报吧?也不会那么快吧。唉,又一想,瞎掰!学生打架这事,说大就大,也够开除级别了。
我绝望地瞪大眼睛,抬头上仰,一筹莫展。从远处飘来一层厚厚的浓云,在碧蓝色的晴空里正贴着地平线悄悄地朝着这边缓缓地压过来,预示着一场强烈的暴雨将要降临……
一位做父亲的万箭穿心的心情更不用提。开除,意味着自己家孩子将被扔出去,成为社会的弃儿,一个孤独的流浪者。
涂晓的事我清楚得很,他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一旦打起来了,双方都有责任,就算是防卫过当,但也不至于开除吧?!
我头脑发涨,眼睛发涩,喉咙发干,挫折和愤怒使我连气也喘不过来。想当初转战S城改造,谁想到会落一个学校开除的下场,这叫什么事啊!
我不语,击闷了,无话可说,傻愣愣的,呆若木鸡。
偏过头问小子:“我给叶主任留的字条呢?”
“放在姚老师办公桌上了。”小子也傻愣愣的,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对了,你这自行车哪儿来的?”这时候我才发现不对。
“路上碰上李飙他妈妈,她看我往这边跑,问我干吗去?我说急着找你。他妈妈就把自行车借给我了,还问李飙在学校表现怎么样,我说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肿着半个脸,我掉进池塘里,你眼看没学上……大家全都挺好的是吧。”我有点哭笑不得,“李飙他妈妈人倒是挺善良的,儿子怎么这么混。看来她还不知道你们打架的事吧?”
“应该不知道吧,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借我自行车了。”小子怯怯地说。
“该收竿了,回家——”
日薄崦嵫,暮霭炊烟,晚霞尚在天边。附近的村落里响起一声耳熟能详的正宗乡音:“卖卤肉嘞……”声音顺着迤逦的田野向四周围扩散,传得很远,很远……
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
这时候的北京街头最繁忙最拥挤,下班一族摩肩接踵,不管四环以里还是横竖马路,此时此刻人挨人车顶车。忙碌一天的人们,承载着各自不一样的心情,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我内心喧嚣的声浪也与静谧黄昏的色调极不和谐地混杂在一起。不管南北方的地域相隔多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想起这句大俗的老话。
我手脚缓慢,一边跟涂晓收拾渔具,一边嘴里哼唱着:“河里水蛭,傻眼了吧?吃亏了吧?倒霉了吧?歇菜了吧?瞎蹦跶呀!”
天上的那团浓云已经浮荡着过来,低低地罩住宁静的堰塘,停留在我头顶上方,堆积,凝结,固态化了。
红日终究不甘被云翳遮挡,火辣辣地穿透最后一抹晚霞,给大地撒下来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