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租住的楼下经常有一个疯子转悠,他嘴里永远重复吟唱着这么几句信天游:“人为一己之利/同样不择手段/看似道貌岸然/实则狡猾阴险/以为名正言顺/背后隐藏机关……”
我听着就闹心。那疯子每天披头散发地走在路边,浑身带着一股子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酸臭味。老远就能闻到那个味道,我浑身禁不住打个寒战,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冷。这样活也是一辈子,人的一生究竟是为什么而活?
从学校开完家长会回来,我的心一直发冷。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涂晓谈。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十五岁的孩子正是花季,可是他们没有享受花季时光的美好。学校的压力、家长的压力、成绩的压力,再加上同学之间关系的混乱、和老师之间的矛盾、和家长之间的矛盾……花季少年经历的都是这些负面的东西。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帮他?我自己都发蒙。
小子看我到家后沉默不语,心里有些害怕。他知道我因他没考好正生闷气。其实我生气的还真不是这些。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对成绩突然释怀了。我觉得我不能再逼他了。我几乎是要认命了。
小子愣愣地看着我,见我拿出了烟,他赶紧给我点上。
我默默地抽了几口,还是一句话不想说。
涂晓看着我,心虚道:“爸,我错了,我没考好,你惩罚我吧。”
我看着他那可怜的表情,胡撸了一下他的头,回了一句:“这都是命。”
“爸,你不是不信命吗?我反正不信。”小子一脸幼稚。
“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我淡淡地回道,面无表情。连表情我都做不出了。
“爸,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小子从没见我这样,口气出奇地软。
“你别学老爸,老爸没出息,没斗志,一事无成,连教育孩子也是失败。我应该把你还给你妈……”说到这儿我的鼻子酸了,我强忍着说,“当初你要是跟了你妈妈,可能不会这样,都怪我……”
“爸,你别这样,当初是我愿意跟着你的。”小子同情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别过脸去,生怕在小子面前掉眼泪。
“爸,以后我一定好好学习,还有半年,也许半年会有奇迹。”小子保证道。
我没看他,只是说:“我希望任何事都不要打垮你的意志。将来做个有用的人,别像老爸这样失败。”
“爸,你相信我吧,我有信心。这次我以为能考好的,怎么到了临场就发挥不灵了。我师傅说了,要给我补课,谁叫他是我师傅。”
我重重地点点头:“好,晚上吃什么?炸酱面?”
小子也冲我重重地点头:“成交!”
我的脸上闪出来一丝既勉强又狰狞的微笑……
星期五,涂晓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消息,我解放了!”
看他满面堆笑,我好奇道:“什么解放了?”
小子笑道:“今天六十位问题学生里提前释放了两人,我是其中之一。”
话落,我周身一阵轻松,长长呼出来一口气,这消息确实太让人振奋了!
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着火,站在走廊窗前,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立刻被呛得拼命咳嗽起来。
涂晓站一旁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喜笑颜开地从我手里抢过烟,放进橱柜上的烟灰缸里,随手掐掉。我边咳嗽边流泪——打架事件眼看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是迄今最令我高兴的一刻。事实证明小子努力了,他没有对我食言。这是我最欣慰的。
我俩站在窗边正沉浸在喜悦中,突然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一身运动服的李飙正在门前空场地上玩起了足球。摆头晃肩,一招一式都带着专业运动员似的酷劲。
涂晓啧啧道:“你别说他学习不行,踢足球倒是个好手。”
我用眼睛斜斜地一瞥:“我没看出他有什么运动天分,他那样子就像个武夫,一辈子也做不了运动员。”
涂晓探头俯视着窗外,满脸惊讶地转回头:“他球踢得不错,你怎么一上来就给他判死刑啊?”
“哼。”我露齿一笑,“马拉多纳没有超乎常人的进球欲望,上帝怎能帮他伸出那一只手来?你再看他,浑身都是一股邪气。他是赢了这场小战斗,却将输掉自己整个一生的战役。”
涂晓的眼睛一时间好像被冻结住了:“那也不一定,没准人家命好。”
看他恍恍惚惚的样子,我进一步解释:“永不言败是战略,识时务则是战术,一旦位置颠倒就是两个概念。我们看过泰森和霍利费尔德的拳赛。老霍不惑之年妄图老罴当道,重佩拳王金腰带,可能吗?可他还要打,也敢打。因为他看见有一线的希望。”我翻开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捏住它举在涂晓的面前,“也只有一根烟的希望,很渺茫。泰森同样渺茫,打不过就咬老霍的耳朵。我们作为观众随便评论,有一点是刘易斯所不及也是普通人体察不到的,那就是他们体内流淌着不屈的血液。尽管他们都是刘易斯的手下败将,没有抓住那仅存瞬间的一锤定音,却虽败尤荣。识时务者的战术,让老霍苦练出全面娴熟的技术。绝不服输的战略,让泰森跳开街头的小流氓成为拳坛上的一只猛虎。摆正了战略与战术的位置关系,他们身上的光环才让我们世人瞠目结舌。记得吗?去年8月26日,在火车上我送你的那一件礼物。”
小子点头:“记得,那首《旅途》。”
“还会背吗?”我问。
小子立刻背诵起来——
坚强吗?
不,我脆弱。
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掸掸土不去舔舐伤口,
疼痛会使我退缩。
悄悄蜗居在宿命的龟壳里哀叹,
自怜拯救不了我。
旅途上,航海梯山须咬牙度过,
往前走,试试牙齿咬碎几颗?
任遭遇蘸着鲜血一起凝固,
去日留痕随四季循环往复。
它不是沧桑的印证待日后赖以炫耀,
将变成丛林虎头上那一枚特殊的符号。
我的眼前幻化出列车奔驰的情景……车窗外,麦田、稻浪一掠而过。河北、河南,城市、省会一夜之间跨了过去……
“当时,我也害怕,这趟凶吉未卜的远行,是带着你走向断头台,还是抓住未来?我心里没底,直到今天心里也没底。战士就要负弩前驱,跬步千里,困知勉行,越是胆怯越往绝路上逼。色子一旦掷出,唯其渡过鲁比孔河了……”
“爸,你要说什么?”小子不解地看着我。
我这才停了下来。点燃手里的那支香烟,凝视着他,思索一会儿才说:“江湖险恶,云谲波诡,随时会出现陷阱和障碍,稍有不慎将掉进万丈深渊……”
小子茫然不解地摇头,闷声不语地望着我,仿佛在听我讲述外星人的故事。
我吸了一口烟,沉默了。是啊,我想说什么啊?有些话能跟孩子说吗?
学校并没有惩罚李飙,谁都知道他家里的背景。这个问题我不能跟小子探讨。
谁让他有我这么一个不称职、也无地位的父亲。一种无力感深深地袭来。
回想我这两个多月都在干什么?去法院、找教育局、找报社、找律师、托关系、找熟人、求爷爷告奶奶……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的眼前又幻化出列车奔驰的情景……我留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奔驰而去,心下茫然。
放眼望去S城,它虽见不到大都市里高耸的建筑、繁华的商圈,它却有满眼的盎然绿意、飘香的麦田、滚滚的稻浪、绿树翠竹……还有一条条通往田野深处的蜿蜒小路。那样的风景就仿佛睡卧在美术馆里的一幅大写意:室外喧哗、节奏紧张、车水马龙、游人麋集。它依然洁身自好,清雅绝尘,保持着自己的那一份安详与宁静。这是北京没有的东西……这幅画里,只是少了一所学校,如果再能加上涂晓的身影,这幅画就太完美了。
脑中经常会跑出来这幅画面,我暗恋着它,深情地热恋着它,也经常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
小子跟不上我的思维,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学生。
他还沉浸在从差生中解放出来的喜悦中,就连平时最讨厌的李飙,他都不想去指责了。
我不想破坏他的喜悦,只闷头抽烟,再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