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的泪眼里叠化出北京的一个个记忆片段——
课堂上，一直低着头的涂晓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他捅捅前排的齐琪，想把纸条塞给她。齐琪没理他。涂晓见她不理，继续捅她，最后干脆直起身体，把胳膊伸到齐琪的座位上……结果可想而知，正在上语文课的牛老师当即制止：“涂晓，你在干什么呢？”
涂晓吓了一跳，赶紧收回前倾的身体。
他正想着找什么理由，下课铃声响了……
牛老师严厉地说：“把你手里的纸条交给老师。”
涂晓赶紧说：“什么纸条？我手里没有纸条。我是要问齐琪问题。”
牛老师沉下脸道：“你淘气可以，但不能撒谎，老师知道涂晓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老师这么一说，涂晓反而不敢再撒谎了。他心情复杂地掏出兜里的字条交给了牛老师……
牛老师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别理我，烦着呢！
你不用假装淑女了，你那点本事地球人都晓得。你的打法确实手法熟练，技巧又独特。我越痛苦你就越快乐。我旁边那位已经够猛的，但跟你比起来可差得远了。我的内伤已经够多了，你别再折磨我了，行吗？对我来说，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拳脚打不过可以抄家伙，我反正一句道歉的话也不会说。你这人我完全了解了，别拿微笑再来蒙我。这只胳臂你就别再掐了，伤口昨天才刚刚好的。以后别打了行吗？
我不行了，我要是出了人命，我父母全靠你养了。哦，别打了，我要跑了，这样的折磨我受够了！哦，放了我，我不上学了，下辈子咱俩一定挪同桌。
牛老师看完反而想笑。她和蔼地说：“涂晓，我的课上没有一节你遵守过纪律。这节课你的情节犹为严重，但老师还是给你一次机会，这节课老师可以不追究你。但希望你以后遵守课堂纪律，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
涂晓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也奇怪，今天牛老师为何没惩罚他？
牛老师接着说：“今天我送你一首诗，你认真读。”
说着，她说在纸条背面写下：《向黎明致敬》。
望着这天，
因为它就是生命，生命中的生命。
在它短短的时间里，有你存在的所有变化与现实。
生长的福泽，
行动的荣耀，
成就的辉煌。
因为昨天不过是一场梦，
而明天只是一个幻影，
但是只有把握住今天，
才能使每一个昨天都是一场愉快的梦。
每一个明天，又是有希望的幻景。
所以，让我们珍惜时间吧，
这就是我对黎明的致敬。
我问小子还记得这首诗吗？
小子抹了把眼泪，点点头。
我还记起来曾经和牛老师的一次对话——
我问牛老师：“打架给学生处分。我觉得撒谎这一恶劣的品质也应该给一个处分。我最怕涂晓这孩子撒谎。”
牛老师说：“按现代心理学分析，儿童只属于半个人。他们在成人面前无力保护自己才用撒谎作为逃避惩罚、推卸责任的手段，还不能完全说是品质问题。随着成长过程中时间的推移和不断碰壁，他们自然会慢慢改掉身上的一些坏习气。想想我们小时候是不是也爱经常撒谎？这个还不能马上定性，要给孩子成长的时间。撒谎当然是个不好的习惯，这得需要时间去慢慢改变。另外，我想说，涂晓爱撒慌的毛病是不是跟你强硬的惩罚态度有关系呢？他的偏激、叛逆、极端等一些阴暗心理都是和家长密切相关的。你们夫妻的关系是否和睦也直接会影响孩子的言行。”
我听完这话低下了头，是的，我跟涂晓的妈妈几乎是天天吵架，哪来的和睦关系？我对牛老师说了实话：“牛老师不瞒您说，我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好，正在闹离婚……”
“怪不得……”牛老师轻声说，“夫妻感情不好，肯定对孩子是有影响的，你们没有给孩子立一个好榜样。小孩子最喜欢模仿。涂晓在学校总爱跟其他同学打架，是不是你在家里也经常动用武力？”
“是，我确实爱用武力，只要孩子不听话，我就打。我总觉得孩子不打不成器。”我越说越没底气。
“我是说，不光对孩子，你们夫妻是否也经常动手？”
我点了点头，面上一片尴尬：“有时候吵到不可开交，也会动手，不然也不会闹到离婚的程度……”
“你们这样做确实对孩子影响太坏了……你们为了孩子也得改啊。不能总要求孩子不撒谎，大人却不自律，这样的教育是有问题的。”牛老师直言不讳。
“是啊，我们也知道，所以我已经同意离婚了。我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还不如分开。总在孩子面前吵架，确实不好。这些日子也是在忙离婚的事，所以对孩子的事也没上心。我这个家长当得太不称职了……”我赶紧自我检讨。
“夫妻离异对孩子也是种伤害啊……但如果你们真的过不下去，分开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你们的行为举止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孩子。”牛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我使劲点点头，牛老师的苦心让我感动。正因为她了解孩子、了解家长的心理，所以她才没有惩罚孩子，而选择送给孩子一首诗来鼓励他。
牛老师对我说的那番话，多年后都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俩吃完火锅准备离开。这时店里仍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喧哗一片，热气腾腾。
我边走边说：“咱俩都是贱骨头，都欠一起放进这锅子里去煮煮。你不接受惩罚式的应试教育，改造不过来浑身的臭毛病；我没以身作则，给你立了坏榜样，都不是合格的父与子。”
走出火锅店，雨终于停了。空气中有一丝清冷。我大口吸气，脑中还在回味牛老师的话，心里面觉得热乎、暖和、舒服。突然很想念北京的夜晚，繁星满天，灯火通明……
过往的片段不断涌出来，一幕幕，好似就在昨天——
涂晓跟院里的两个孩子蹲在电视机前忙着按键，大家比赛叠摞俄罗斯方块。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响了。涂晓只得停下来去接电话。不想打电话来的竟是张老师！
涂晓忙叫了一声：“张老师好！”
张老师说：“涂晓，快考试了，你数学复习得怎么样了？有什么不懂的吗？”
涂晓吐了吐舌头，他一直在玩俄罗斯方块，哪儿还顾得上复习功课？
他抬头看一眼墙上挂钟，顾左右而言他：“张老师，这么晚了您还打电话来……我还没想出什么问题……”
“我正在批改作业，想起你一个人在家里面。你是在学习还是在玩呢？”
涂晓红着脸说：“是玩了一会儿，也在复习功课呢。”
他已把撒谎当成一种习惯了，他觉得至少这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行了，你早点睡吧，有什么不懂的记得问老师。”
放下电话，涂晓良心发现似的，跟两个伙伴儿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该睡觉了，明天老师要检查我数学作业。”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张老师提了几个问题，大家都踊跃举手。
涂晓看着同学踊跃的样子，面上火辣辣的。
待第一位同学发言后，张老师点了涂晓名字。
幸好这道题涂晓做出来了，不然真给老师丢脸。要知道张老师是多关心他的成绩。
下课后，邻座的同学追着他问：“哎，涂晓，怎么每次张老师都爱让你发言。每次我们都举手，老师从来不点我。”
涂晓笑而不答：“这是秘密。”
差生更愿意得到老师的关心。这是涂晓的心声。
上课铃声响起，又赶上了倒霉的英语课……涂晓最怕的就是英语课。不用说，他的英语成绩向来最差。
杨老师一进来就向班里的同学宣布：“这堂英语课是作文课，作文的题目是《自画像》。”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各自用英语描述自己的长相……
涂晓手里玩着GBA，完全没参与到讨论中。杨老师一下就注意到了。
他走下讲台，慢慢走到涂晓座位边上，在他课桌上轻轻叩击两下，嘱咐道：“先写完作文再玩。”说完不动声色地顺着走道向后走去。
涂晓赶紧收起GBA，他问同桌李欣欣：“喂，大学问。这作文怎么写啊？你写完了吗？”
李欣欣看都没看他：“我正打草稿呢，别捣乱。”
“你还用打草稿？直接写就完了。哎，跟你商量一下，能给我写一篇吗？我欠你一瓶可乐好了。”
“你欠我的也太多了，再说可乐谁稀罕啊！”李欣欣白他一眼。
涂晓赶忙说：“别着急啊，哪天请你吃麦当劳。”
“我不急，我也指不上你这顿，我就当根本没有这档子事。”李欣欣又埋下头奋笔疾书。
“行，你够聪明。”涂晓眼睛一转，计上心头，“要不你这篇草稿借我一用吧。放心，我在这篇基础上写一稿，绝不会和你这篇一样。”
李欣欣没吭声。
涂晓面上一喜，不吭声就代表默认。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又继续玩GBA……
不一会儿，杨老师从教室后面走回来，又在涂晓课桌上轻轻叩击两下……
涂晓胸有成竹地说：“老师，我已经写完了。”
杨老师惊奇地问：“这么快？”
涂晓忙递上李欣欣的草稿。
杨老师一看，质疑道：“你的作业本呢？”
“丢了。”涂晓张口就来。
杨老师拿着草稿走回了讲台，大声说：“同学们，大家请停5分钟。”
这时全体同学都仰起头来看着讲台。
“同学们，今天涂晓写作文的速度最快，非常值得表扬。”杨老师面带微笑，表扬起涂晓来。
这一表扬，涂晓吓了一跳，面上顿时火辣辣的。
边上的李欣欣心里也开始忐忑起来，这毕竟是她写的，万一被老师发现了，她也少不了一顿批评。都怪这个涂晓，非抢她的草稿。
杨老师接着说：“现在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这篇作文。虽然这篇作文……字迹稍微有一点儿潦草。大家仔细看——”杨老师手一按电钮，作文草稿被投影到教室上方的大屏幕上。
同学们随着杨老师一起磕磕巴巴地翻译：“我有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
咦，这是涂晓的自画像吗？他不白啊，也不胖。同学们都纷纷看向涂晓。那眼神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削得涂晓头都不敢抬了。
同学们接着往下翻译：“我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略微有点卷曲……”
有的同学开始笑了，涂晓怎么可能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还略微有点卷曲，这不是胡编吗？
杨老师看了看涂晓，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时涂晓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揪着头发向同学们展示道：“我以前头发挺长的，是有一点点卷毛儿啊。”
杨老师示意他坐下，接着读他的作文：“我小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看到这儿，杨老师再看一眼坐他同桌的李欣欣，便全明白了。他顿了顿说：“同学们，这篇作文就读到这里，我希望大家照自己的真实情况去描写。好，请大家继续写作文吧。涂晓，你跟我出来一下。”
涂晓知道纸包不住火了，也只得灰溜溜地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楼道里静悄悄的，杨老师站在涂晓面前，气得面孔发白。
涂晓根本不敢跟老师对视，他的头低低的，恨不得低到尘埃里。
杨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苦口婆心道：“涂晓，你不能再抄了！马上就要考试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学呗。”涂晓低着头应付道。
“学？怎么学？你的学习计划呢？”杨老师生气道。
见杨老师真有些生气了，涂晓赶紧抬起来头来保证道：“杨老师，我这次真的打算好好学了！杨老师，你指导我吧！”
看涂晓一脸诚恳的样子，杨老师又有些不忍心了：“要不这么着吧，我给你定个学习目标。这次考试你只要提高10分，老师就表扬你。老师送给你一本牛津字典。怎么样，有信心吗？”
涂晓点点头，片刻又低下头，神情漠然的样子。他哪儿有什么信心啊……
说起这一段往事，我盯着涂晓问：“那本牛津字典，你没丢吧？”
“当然没丢，这是杨老师送给我的。”涂晓马上回道。
我心情沉重地说：“涂晓，把英语赶上去，拿着成绩单回北京，让杨老师真的表扬你一回。”
涂晓默默地跟着我往回家的方向走，能看得出他心事重重。
他的自信心从来都在打架上，一说到学习、提高成绩，他向来就是这个表情。
“小子，你以为杨老师只是送你一本牛津字典吗？你想想，他为什么不送别人，只送你这个学习不好的差生？”
涂晓不敢看我，眉头皱起。
“老师送的是他对你的关心、关爱、鼓励，是想让你找回自信，重拾对学习的热情。你呢，一再辜负他。这么好的老师，你忍心一次次让他失望，一次次去伤他那颗爱你的心？！”
涂晓嗫嚅道：“我也不想啊……”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明白。你看你自打上学以来，交的朋友都还是些学习不错的学生。作为家长，我担心你跟坏学生在一起，怕他们影响你。但我发现你交的这些小朋友学习还都不错。有的是市三好，有的是区三好，在班里的成绩都不错，怎么他们对你就没一点儿好的影响呢？”我不解地看着他。
小子继续恢复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刻他的脑中应该都是他那些好朋友的身影。
“你看，雷淘经常到咱们家玩，他学习就挺好的；周琳娜还给你默写生词，她一直也挺帮你的；齐琪，多文静的一个女孩儿，你没事招猫惹狗，老气人家，人家也没跟你急，后来还挺喜欢你的；还有李欣欣，英语作文都借你抄……这些同学怎么都没影响你？你的学习成绩怎么就永远赶不上他们呢？”
见小子不吭声，我继续说：“有一次，你不想学习了，往课本上浇水，政教处的赵老师批评你，你还记得这事吧？后来赵老师找到我还劝我，让我回家千万别打你，说你还是个孩子，也认过错了，让我好好找你谈谈。赵老师的年龄比我都大一岁还替你求情。为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大家本该合在一起揍你才对。老师不让揍，同学又对你不错，处处帮你……怎么到了S城，你非但没长进，反而倒退了？我本来以为至少你应该比在北京混得好，至少学习成绩应该比北京好吧？你别忘了，你是复读啊！你得争口气啊孩子！”
小子嗫嚅道：“其实我觉得我的成绩真比在北京时好了，只是进步空间不大，所以你就忽略不计了……”他替自己说情。
夜晚的空气里又开始飘起丝丝小雨。我竟然浑然不觉，闷闷不乐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忽略。
涂晓来到S城的一年，确实如他所说是有进步的。只是这个进步不够突出。我倒不是忽略不计，而是他那点进步都被他打架这事一笔勾销了。
街上驶过一辆重型货车，带来一阵隆隆巨响，车轮驶过溅起一身的泥浆。
“这司机怎么开车呢？一点儿不注意。”小子抱怨了一句。
我全然未觉，继续说：“我想给你请个家教。不请家教，我看你的成绩未必能上去。”
涂晓一愣，说：“请家教很贵的……”
“你也知道贵，可不花这个钱，你能学得好吗？”我平静地注视着他，竭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焦虑、紧张、恐惧，眼前是望不到边的灰色、黑色，就像这浓浓的夜色紧紧地罩住了我。只是，我绝对不能被涂晓觉察出来。我是他的支柱，我一垮，他也就跟着垮掉了。
“爸，我不想请家教，学校有老师教，没必要花这个钱。”小子心疼地说。
我严肃道：“我是说万一，万一学校最后决定开除你，你就在家里学吧。我给你请个家教，想学习怎么都能学。”我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坏的结果我已然想到了。万一学校还是不原谅涂晓的行为，请家教也是最后一步退路了。
“爸，我不想请家教，我要在学校里学，我愿意跟着同学、老师学！”涂晓声音激动起来。
“我当然也希望你在学校学，谁叫你老打架，我是说万一！”我也激动起来。
“没有这个万一，学校不会开除我的，他们只是想教训我一下，让我记住这次教训。爸，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涂晓声嘶力竭道。
又是狼来了，这话涂晓都跟我保证过多少遍了。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两人默默走了一站地，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涂晓开口了：“爸，前面有个网吧，我想去上一会儿网。”
“没事上什么网？玩游戏？”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不是，爸，我就是想去跟北京的同学和老师们聊聊天。我好久都没跟余老师、牛老师聊天了，挺想他们的。”
一听这话，我同意了：“好吧，是该跟他们好好聊聊了。你也不必觉得委屈，自己的错自己认，这只是你成长中的一小段经历，不经磨砺，如何成长？”
涂晓望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突发感憾道：“想起一首诗，我念给你听——”
我不再抱怨命运与时间，
属于我的终究会到来。
睡去，醒来，黑夜与白天，
我苦苦追寻的朋友也在焦急地等待。
懊悔能给我带来什么？
我将以快乐直面将来。
我的心灵终将回到它的地方，
我的心愿必将会实现。
哪怕壕沟，哪怕天堑，
时间与空间再也无法吞噬我内心的期待。
涂晓听完冲我笑了笑。
丝丝小雨已完全停了。我看到前面网吧门口闪着霓虹灯。这就是小镇寂寥的夜生活。
街旁的路灯散射出一片暗淡的光柱，灯伞下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上下翻飞。一辆别克轿车轰地一声加速，副座上一位女生尖声笑着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街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随着轿车尾灯渐渐变成两粒小光点，使得夜晚的街道更显得冷清、阴森又有点恐怖。
我俩继续朝前走去。我俩就像小镇上的两粒微尘，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理睬。
我的脑子里依稀有一个遥远的大学梦。这个梦诱惑着我继续朝前走去。前方总会有希望，只要继续走，总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凡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网吧到了，我看着涂晓走了进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孩子将会有怎样的命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保护他、支持他。不管他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我都是他永远的精神支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