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放在走廊橱柜上的电话烦躁地一阵爆响。我从迷糊状态一下子清醒过来,全身顿时紧张地警觉起来。我揉揉眼睛又在脸上揉搓几下,谨慎地举起电话放到耳边。
没想到打来电话的是李律师。
“我听老张说,你孩子的事还没解决呢?”
我尴尬地回道:“是啊,这孩子拧,不愿意跟老师道歉……我说他了……”
说这话时我自己都心虚,自己当父亲的没立好榜样,还怎么要求孩子?可在李律师面前,我也只好这么说。
“这事你带孩子去一趟学校,孩子胆子小,肯定觉得张不开嘴。你这个当家长的带着他去,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事能早解决就别拖了。我听老张说为这事你都喝大发了……”
“是啊……”我的面色难看到极点,我都不知如何回应了。
这个当父亲的磨不开面子,如果能早把这张老脸放一边,也不至于这事到今天也解决不了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一想到要领着小子挨个找老师道歉,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了,想想都迈不开这一步。
跟李律师客气了几句,又再三表达了谢意,终于放下了电话。
放下电话却意难平。当律师的总是一针见血。他哪知道我还把自己这张老脸看得这么重。
第二天到了店里,我就跟老张说了实情。
我问老张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老张说了一句:“为了孩子,你这张老脸也该豁出去一回吧。”
“……”我无语凝噎。
老张是看着涂晓长大的,我知道他有发言权。
“老涂啊,你还记得吗?涂晓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夏令营,你因为随地小便的事不敢再去学校了,他妈妈正好有事去不了。你让我陪着涂晓去。”
我看着老张无奈地点点头。
“我当时就喜欢涂晓这孩子,我就替你去了,假装是他爸。晚上我俩睡一屋,这孩子一直睡不着。我问他为什么睡不着,是不是不习惯跟假扮的父亲睡?你知道这孩子说什么?他说:‘张叔叔,你就当我睡着了吧,不然你老担心我睡不着,那你也睡不着了。’我当时一听这话,眼泪差点没下来,这孩子多懂事啊。”老张回忆道。
我使劲点点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一直觉得涂晓这孩子没问题,可一到你手里全是问题。你没想过这问题?”老张质问我。
我无言以对。
“当时涂晓上小学,我从没觉得他是个问题学生。怎么后来又是打架,又是考试不及格,又是复读……我真有点整不明白了。我觉得这孩子不笨啊,智商也没问题,为什么就是总考试不及格呢?”老张不解道。
“……全是我的问题。”我反思道。
“你也不用全揽身上。我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这孩子叛逆期比别的孩子早。他喜欢跟家长对着干。你让他学习,他偏不学;你不让他打架,他偏打……你说会不会有这种心理?”老张分析道。
“老张,说实话,我从没琢磨过孩子的心理。孩子一会儿一变,我哪儿知道他什么心理。不过确实我是觉得他总喜欢跟我对着干。”我惭愧地说。
“你天天逼他学习,他本来爱学习也变得不爱了。一旦学习的兴趣没了,你怎么逼他都没用了。孩子已经皮了。”老张继续分析,“咱们小时候都是棍棒教育,但现在时代不同了,都是一家一个孩子,谁还这么打孩子啊!”
“最近这一年多,我都没打过他。”我替自己申辩。
“我是说在北京的时候,你没少打。我记得有一次,咱们哥几个吃饭,你带着涂晓去的。你当时多喝了几杯,涂晓不乐意了,瞪你一眼,你就急了。抄起酒瓶子就扔过来,说他不好好学习就该打。”
我一愣:“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当时喝多了,你记得什么?人家涂晓什么都没说,只是瞪你一眼。瞪你一眼的目的,也是让你少喝点。你说你那个脾气,当场就发飙。我赶紧塞给小子打车钱,让他打车回家了。不然那场面你想想,不又是一场拳打脚踢啊!”老张埋怨道。
“这事我真记不住了。”我汗颜道。
“你是记不住了,你能记住什么?我看你就记得两样:打架和学习不好。你这样把孩子的逆反情绪都调动起来了。我当时就劝过你,孩子不能这么教育。你不听,你说孩子不打不成器。当年你父母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你的孩子。哎……”老张叹了一口气。
当年我妈打我的事确实全院儿皆知。几乎每天我妈都得追着我满院儿打。我父亲去世得早,家里只有这么一个严母,动不动就是一顿揍。确实等我自己有孩子了,我也这么对涂晓。真是一个可怕的轮回。可我自己竟然不觉得。
我看着老张,有点抬不起头。
“我到S城也是想改造,我知道我的问题比涂晓大多了。只是我从没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我坦白道。
“你是得好好改造了。今天聊到这儿,老哥也跟你掏几句心里话。其实涂晓他妈人也不错,现在你们也离了,本来挺好的一个家庭。你又没外遇,她也没二心,就是你脾气大过不到一块儿,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忍不忍?”老张劝道。
“我配不上她。”我说了句心里话。
“你配不上她,人家当初干吗非要跟你?”老张反问。
“我也纳闷呢,她看上我什么?我始终不明白。我估计她当时也是年纪大了,想赶紧找个人嫁了,正好碰上我,也就稀里糊涂结了。估计结了也一直在后悔……”
“一直后悔跟你生了涂晓?”老张替我说完。
“这不明摆着嘛。”
老张白我一眼:“你可真行,你真是无可救药!人家就不能图你人好,你就这么一无是处?什么优点都没有?”
“我确实一无是处,涂晓一直怀疑我是黑社会的,连儿子都这么看我。”
老张又气又好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人能走到一起实属不易,你得珍惜。甭管你俩合不合得来,你得有这个珍惜的心。”
“哎,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已经支离破碎了。”我叹气道。
“等你把各种关系处理好了,尤其是你跟涂晓之间的关系,其他关系都能迎刃而解。有些事可不能随便放弃啊!”老张语重心长道。
“老张,我明白。”我答了一句,心里五味杂陈。
“你明白就好。我毕竟是外人,许多家庭矛盾还得自己解决。外部矛盾是外因,家庭矛盾是内因。哪个处理不好都不行。”
我接过老张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也只有老张能说出这些话,我心里一暖,酸酸的。
那天涂晓帮我收拾起渔具,跨上车,我们俩一起往回骑。经过一段石子坑洼路,我突然抖动不止的两条腿蹬不动车了,两臂也扶不住把,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连人带车一起倒下。我爬起来,卸下肩上渔包交给涂晓,让他先回去,顺便把车子还了自己再走过来,我会在街口那家自助餐厅等着他。
“咱们去餐厅吃?”小子有点不相信我说的话,考试还没考呢,怎么突然要去餐厅吃,这不符合逻辑。
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实在没有力气做饭了,我也懒一回。
“爸,我犯这么大事你还到餐厅吃……”小子有点心虚。
我闭上眼,点着头,羞愧地低声抱歉:“都是我的错,我请你吃鱼赔罪。”这话是真心的,尽管小子不相信。
涂晓愣愣地看着我,见我一直沉默着,他也没再说话。他背起渔包,回头瞟一眼我那条沾满泥土的湿裤子,竟忍不住一脸坏笑。
我气道:“你还笑?!”
他冲我吐了吐舌头,用讥诮的口吻“哼”了一声,又甩我一句:“扛着渔包去吃鱼,空军司令,你是够现的。”
一个孩子,没听过刑场上的一吼:“死刑,立即执行!”他哪儿能体会死到临头的感觉。
枪一响,双膝往前,扑通一声,犯人自己就跪地下了,那是吓的。谁都怕死,尤其是在刑场上。
我摸了一下裤子,真是全湿透了。那一刻,我觉得世界末日将要来临一样,灰心至极,绝望至极。仿佛自己此刻就在刑场上,正在等着那一声可怕的枪响。
小子一溜烟走了。到底是个孩子,没心没肺。
身心俱疲的我如枯鱼病鹤,昏昏沉沉地坐到灯火明亮热气喧闹的餐馆里。它虽够不上豪华,在小镇子上也称得上是体面的一家。尤其地理位置别致独特,守着十字交叉的路口的一角,弧形落地玻璃窗视野开阔。四条街的街景一目了然,尽收眼底。每次,涂晓取得一点点成绩我都会领着他来这里吃几十块钱的自助餐,以资鼓励。但最近四五个月了,涂晓一直没有突飞猛进的进步,我们也再没有来过这家餐厅了。
今天我却想到这里来,不知为什么,好似给自己圆梦。
我多想此刻是给小子庆贺的日子,而不是现在,硬着头皮走进来麻醉自己。
老板给我送上一盘炒豌豆,我垂着头向她弯弯两根手指,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地说:“两个人,来二两酒。”
窗外,开始飘落几滴雨丝,不一会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看了看窗外,小子还没来,也不知带伞了没有。这小子没心没肺惯了,肯定没带。又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了。我不时担心地看看窗外,小子得淋成什么样了。
老板吩咐伙计去厨房里点锅子,给我送过来一个小玻璃杯。我嚼着豌豆,喝着苦酒,还不时盯着窗外,担心小子被淋雨。
好一会儿,远远地从落地玻璃窗朝外望去,终于看到涂晓顺着马路边时跑时颠着过来。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经过了素质、应试的诸多考验,应该成熟了。我自己从小就不好好读书,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把所有读书的希望都落在小子身上了。我盼着他日后能考上大学,甚至能读上研究生。
我是有私心的,总想着我教育出来的孩子能让他妈妈刮目相看。证明这孩子跟着我没错,没让他妈妈失望。当然也是满足我这个老爸的虚荣心。儿子学习好,老爸面子上也有光。谁让现在都是以成绩论英雄。学习不好,其他什么都免谈。
我把我的希望、小子的前途全部寄放在学校了!因此,孩子不能没学校上啊,绝不能!
涂晓冒雨跑了进来,顺着头发直往下滴水。雨声“哗哗”作响,等涂晓踏进餐馆时,雨势骤猛。倾盆大雨滂沱而下泼向小镇。也许连老天爷都伤心了。
看小子淋成了落汤鸡,我数落道:“我就知道你没拿伞。”
小子瞪我一眼,也没脾气。
伙计端上来烧得滚沸的红锅子,涂晓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看得出他是饿了。他先把一只鱼鳔给我,然后毫不迟疑地用筷子夹起一大坨鱼肚放进他碗碟里,大吃特吃起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几日没吃过饭了。
这也怪我,没给他做过几顿像样的饭菜,不是不会做,是没心思做。能凑合就凑合了。去饭馆吃饭也是为了给他改善伙食。毕竟他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他吃得太差。
涂晓简直就是一只食肉类动物,总吃不腻的炸猪排、肯德基、麦当劳、羊肉串……一年多清汤寡水肠子早被刮干净了。他曾创过一顿早点吃七个馒头的纪录。他是太能吃了!七个馒头得多大一堆,那胃是高级橡胶制的,质量稍微次点还不得撑破了。我都担心他那肚子别炸了。每到周末我尽量为他改善伙食,只是在周末,平时都是凑合吃。他贪食如猪,每次都跟喂不饱似的。这么个吃法,换别人早吃成个大胖子了。可他人长得精瘦,光吃不长肉,看不出有一个伸缩性极强、膨胀性极佳的橡皮肚子。
他妈妈总担心我喂不饱他,有时打电话来也是问吃得怎么样,再就是学习怎么样。小子每次都说吃得好,学习也还凑合。
他不敢说实话,我在旁边。他也是为了让他妈妈放心。
我看着小子大快朵颐,自己的筷子却一动不动,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我喝了一口酒,却也没品出什么滋味。舌头都麻木了。
涂晓吃完一坨鱼,伸筷子想到锅里再去夹,这才想起来抬眼睛看看我:“爸,你怎么不吃呀,琢磨什么呢?”
看着小子这张单纯的脸,我感慨道:“我记起十几年前,有一次我跟你妈妈去首都影院看电影,在休息大厅里偶然遇到我上学时期的班主任——王风老师。我把你妈妈介绍给她,然后垂着头说:‘王老师,我经常想起您。想起您对我的好,想起我对您的……对您做的那些错事,今天我给您鞠个躬吧。’王老师用手胡噜着我的头说:‘别这样,这么多人。你都长大了,都娶媳妇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我也时常想起你,想起你小时候多调皮、多可爱的一个小毛孩儿。你再气我,老师还是喜欢你的……’”当时,我忍不住流下眼泪。你妈妈站在旁边都傻了。她从没看见我这样,一下在边上手足无措。
“自那次邂逅,我又去看望过几次王老师。她教我的时候也像现在教你的余老师、邢老师那么年轻。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变成了一个每天上街买菜的老太太。”我沉吟了一下,仍觉得喉头酸涩,“再想想你北京学校的余老师,她对你多好啊!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余老师批评你,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光记仇,记着老师怎么批评你,其他的你都不往心里去。”
说到这儿,涂晓看了看我,又埋下头。
我接着说:“余老师就怕你学习跟不上,下课她把你叫到办公室给你单独开小灶,给你补课,一有时间就跟你谈天说地,潜移默化地来开导你。你本该被学校开除八百回了,这个警告、那个处分的,余老师哪次不是保着你?没有余老师你早就没学上了。”
小子不吭气,满脸的愧疚。
“在北京,我也有问题。忙于工作和生存,忙着自己的那点破事,忽略了对你的教育,对此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管都不管你,以为有你妈妈看着你,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连你考试成绩都没放在心上。我已经违反了《未成年人保护法》。”
“爸,你说得有点严重了吧,是我自己不争气。”小子回了我一句。
“你几次考试不及格,余老师都没放弃你。不光是余老师,还有牛老师、杨老师、张老师大家一起帮助你,生怕你掉队。这些老师尽到了本应由我来承担的责任。说起来我都惭愧。”我喝了一口酒,满嘴的苦涩。
“我一直以为你能跟上去,老师们这么帮你,我想你没问题。哪知道后来一次家长会,余老师跟我说了实话。余老师没跟我拐弯,直接明说了。说你要想在本校上高中,只能选择复读一年。我当时听到这话都蒙了,别人的孩子都能顺利上高中,咱自己的孩子就得复读一年。我不能接受啊!余老师给我指点迷津,她说:‘你这孩子基础太差了,起步太晚了,跟别的同学比有很大的差距,让他复读一年是有好处的。把初中的基础打扎实一些,上了高中就不会太吃力。不然孩子自己也会没有自信心。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我觉得是对孩子有好处的。’我当时就想,我是一个失职的父亲,而余老师、牛老师、杨老师、张老师她们就是真正领你上路的领路人。”
小子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今天的我有点激动。
“当时我就听了余老师的话,我把她看成了你的救命恩人。就像我当年的班主任王风老师。今天我们父子迷途知返,知错必改,知耻后进……”
“爸,你别说了,别提余老师,别提北京了,我想哭……”小子眼圈红了。
“想哭?那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哭为快,哭出来痛快。”我把杯子里的酒一干而尽,“最该哭的是老爸我。到S城复读一年,我是想让你带着优异的成绩去向余老师汇报的,哪儿想到现在都被学校开除了……余老师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她得多失望啊!”
小子呜呜地哭起来。
我也流泪了,老泪纵横的滋味不好受啊。
这家火锅店生意很好。亲朋好友相聚,喝着小酒,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开怀畅饮,酒入舌出。也有一家老小围坐在中央冒着火锅热气的圆桌前,其乐融融地享受着天伦之乐……相比之下,我们父子俩各自怀揣着的却是想不明白的凄惨和伤感。
小子放下筷子只顾着哭,我夹起鱼鳔蘸蘸油碟里的佐料送进嘴里,味同嚼蜡。
“爸,明天我就去学校挨个给老师道歉,我以后再不打架了……”小子哭着向我保证。
我使劲点点头:“如果你害怕,我就跟你一块儿去!”我也终于说出了这一句。
小子摇摇头:“爸,你不用去,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我一个人去!”
我笑了,这是我心中的涂晓,我的好儿子!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每张餐桌上都坐满了客人。临桌的一家子有说有笑,场面温馨。
窗外的大雨仍在哗哗地下,伴着涂晓的哭声一刻没停,可我心里觉得暖,没有一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