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依旧平常,天还是那么蓝,风还是那么轻。
我在屋里横扫一眼,这才发现房间里凌乱不堪。厨柜和茶几上四处乱堆着一些杂物,喝咖啡的杯沿结着茶色的硬痂。茶杯里附着一层咖啡色的茶渍。几个烟灰缸里都插满了烟头,烟灰洒得乱七八糟,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再看看床上的被褥没摞也没叠。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独自带孩子的房间,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
有什么样的房间,就有什么样的心情写照。没错,这乱七八糟的景象就是我目前的处境和糟糕的心境。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环视着这糟糕的一切,再想想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思绪万千,又了无头绪。我只感觉到满腔的压抑、心烦、愤怒。
我准备给整个小屋做一次彻底的清洁,也该动手清理烦躁的现场了,也借此排解自己心中的郁闷。我嘴上叼着烟,吹声口哨,抽一口烟,哼一个怪调,一边扫地,一边惦念着学校。
涂晓按照我说的,跟每个老师都道了歉。听小子描述的,老师和校长都没有发火,貌似原谅他了。但小子说的是否添油加醋了,还未可知。这么大的事,小子应该不敢骗我吧。
只是几天过去了,学校仍没有动静。至少应该再把家长找去谈个话?或者重新宣布一下涂晓不用被开除了?还是这事就这么悄悄过去了,不会再去追究?
到底什么是真实情形,我判断不好,只能胡猜。
手脚忙乱地收拾着房间,一弄就是一上午,却忘记了根本没有吃早点和午饭。怪了,肚子一点儿也没感觉到饿。
找出了一包方便面,看了一眼快过期了,还是赶紧把它煮了吧。
烧水开锅下面,眼睛盯面条,脑子却还在学校方面打转。
为何学校一直见不到动静?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往好里想,学校可能原谅了涂晓,让他继续上学,为了不扩大影响,也就不正式通知了;往坏里想,学校还是没能原谅涂晓,继续维持原判,自然也不用再过来通知家长。
到底是哪种情况?面条扑出了锅,我下意识地赶紧关火。一心真不能二用,想着学校的事,连个面条都能煮煳了。
租住的小屋家具虽旧,在我几盆洗衣粉和清洁剂的数遍擦拭下,顷刻间变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我用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下,非常干净。感觉立刻好起来,我随手从花瓶里扯断一枝枯萎的桂花枝,瞄准垃圾筒扔过去。挺准,正好落进筐里,这才扭身下楼。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再不买点菜,晚上都没东西下锅了。
找出了点钱,我就直奔菜场。
买了几样小菜,称了一斤猪肉,我就往家赶。没准小子已经到家了。
果然家里的自行车已经在楼下了。
我赶紧上楼。刚进门,我就主动说:“小子,今晚爸给你包饺子,瞧,肉都买回来了。”
不想小子不吭声,只用眼神狠狠地看着我。
“什么表情?”我奇怪地问,看样子,学校那边又有事了。
小子梗着脖子问:“你这几天干什么坏事了吗?”
我把菜放进了厨房,转身又走了出来:“干坏事?这话我要问你才对。”
小子继续梗着脖子说:“招吧,你干了什么老实跟我说。”
“什么情况?小子审起老子来了。”涂晓把我审了个痴呆懵懂。
“你就说吧,你又为我这事去哪儿申冤了?”
我还是一愣:“申冤?”
“你就招吧,我送你一个模范态度奖。”
看小子那样,我倒正经起来:“别这么没大没小,怎么了,今天学校又找你麻烦了?”说着我转身去了厨房。
“我就问你干什么坏事了?”小子也跟进了厨房。
“坏事?”我边洗菜边问。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往下冲,“我刚刚碾死个蟑螂,怎么了这算坏事吗?”我两手捏成个小球状,比画一下,“这里的蟑螂确实有元宵那么大个儿,俗叫偷油婆,鱼喜食那玩意儿。不光蟑螂,连苍蝇、蚊子比北方的也大两号,它们得穿特体服装,估计是XXL的。”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告诉你吧,今天报社的记者来学校了,是你干的好事吧?”小子说出了实情。
“怎么了?跟我说说具体情况。”我把菜一放,从围裙兜里掏出烟盒,顺手点上一支。最近烟瘾渐涨,一天两包了。
“今天的校门哗啦啦地开,哗啦啦地关,一辆报社的汽车就停在新食堂门口。我看见江校长都出来了,是江校长亲自接待的记者。”
“是哪家报社?”我问。
“我看那车上写的是《民声时报》。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你说应该给《民声时报》反映反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去报社反映了?爸,你就坑我吧,这事要是闹大了,我更别想在学校上学了……”小子说着快哭了。
我赶忙说:“我真没去反映。以前是想这么干来着,后来别人也劝我这事不能闹大,我也就没干。”
“如果你没去反映,那报社为什么去学校?”小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也可能是别人反映的?或者压根不是反映,只是记者去采访你们江校长,真实情况你又不清楚。”我分析道。
“别人谁会反映?黄永生肯定不会,他们一家子都胆小。只有你干得出来。”小子一口咬定我。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爱是盲目的不求回报的,何况是对自己儿子呢?如果我去报社反映了,那干吗还让你去学校道歉?你想想,爸是一个从不求人的人,为了你这事,爸去找了多少人。老脸都豁出去了。为了你,我也说过,我也可以去学校乞求。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为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我的膝盖比黄永生他妈的还软。”
小子怀疑地看着我,半信半疑。
我继续说:“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如果事情都按你想象的发展,那还要公安局干吗?什么案子你凭想象都能破。在没有弄清事实之前,不要轻易妄下结论。”
小子这才松了口气。
“学校里有这么多学生,也许别人会去报社反映,但我只信我自己,我也不相信反映给报社就能马上解决问题。到现在我也不认为学校的做法对,但我也不认为找报社反映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咱们得一步步来,咱们先做出姿态来。所以我让你先去找老师道歉,让他们意识到你的态度是有转变的,你是想继续上学的。”
我贪婪地紧吸了几口剩下的半截烟头,随手拧灭了。我已感觉到非常疲惫了。
“行了,你该帮老爸干点事了,去,剁馅儿去!”
小子有点不好意思,感觉错怪了老爸,只好缠着我说:“我哪儿会剁馅儿啊,爸,咱们一起吧,你教我,我也学学。”说着过来拉我。
“爸都累死了,你没看见房间干净多了,我打扫一整天了。从学校回来你就开始烦我,我都头疼死了!”
“爸,我知道你烦着呢,我也烦着呢。今天我也是吓坏了。我想如果真是你告报社了,那我真的就没学上了。”
“现在你上课,老师没管你吧?”我问到了重点。
“没有,其他各课的老师也不管我。我基本是照常上课。我也怕哪天老师把我赶出课堂。”小子担心地说。
“不会的,老师不是那人。没准你道歉之后,学校已经原谅你了。”我选择往好里想。
小子点点头:“姚老师对我还是挺好的,他不愧是教研组长、一级教师、区优秀青年……我感觉他看我时没有戴有色眼镜。”
“老师没你想的那么坏,批评你也是为了你好。学校的环境比起外面单位来还是没那么复杂。爸也在外面公司干过,那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滑稽又可笑。”
我边说边环视了一下门厅,房间里面的每件家具和日常用品被擦得洁净光亮。东西也各归各位,摆放得井井有条,整整齐齐,看着心里都舒坦。
“别的老师也是挺善意的。我听他们说老师也会私下议论,说开除的应该是黄永生,不该是我……他们都挺同情我的。”小子坐我对面,玩弄着手里的那枚硬币。
“保安和门卫爷爷没赶你走吧?”我担心地问。
涂过一层红漆的水泥地板经过全方位的擦拭变得油光锃亮。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来回踱着步。小子手里握着硬币,眼珠子一直随着我不停走动的身体在转悠:“他们对我还是和从前一样。那天我回寝室拿课本经过传达室,门卫爷爷悄悄跟我说:我要进不了年级前十名他也打我……”
我突然哽咽了。
涂晓看着我,不解其意地问:“爸,你眼睛怎么红了?”
我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小子,我完全相信你了。”
“相信什么?”小子一愣。
“相信你说的全部。”
人为何总打不出一份十分完美的履历表?我自己的履历表已经一塌糊涂了,我多想给涂晓打印一份至少还算体面的履历表。从北京来S城,已经算是败笔了,如果再被S城学校开除,接下来的履历什么也不用写了,已经不堪入目了。
我始终觉得涂晓这孩子品质不坏,这点北京的老师也明确跟我肯定过。他爱打架的毛病也是源自于我。但他打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伸张正义,虽然这种方式不可取,但至少出发点是好的。我担心的不是这孩子打架问题,我坚信这个毛病他以后会改。我担心的始终是他的学习问题。他身上的要害就是“功课”二字。
关系学、人情世故得慢慢来。要吃的亏、该交的学费多着呢,距离社会大学还需几年时间。但学习问题不解决,他以后连大学都进不去。大学梦是我一生的梦想,我把希望全寄托在涂晓身上。
我瞄了涂晓一眼:“都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现在我倒觉得未必了。没事时你应该去读读《三国》,对你绝对没坏处。不过你现在也没时间看,以后吧,等考完试放假的时候看。”
“我哪儿有时间。”小子白我一眼,“放假了我还得补英语,这不是你说的。”
“得,都是我的错。你呀,得多跟你师傅张赛华学学,人家的成绩从没落下过。”
“我看,咱还是包饺子吧,咱再不动手,一晚上也别想吃上了。”小子冲我吐舌头。
我拉着他一起进了厨房。这父子俩一起包饺子也是一大趣事。看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只在边上乐。如果他妈妈在边上看到这一幕,又该笑他笨了。
只是,一家三口的场面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