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阴的,风中飘着纤细的雪花,在司礼监院中的石砖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李全从院中央匆匆走过,留下一行浅淡的脚印,携了一身湿冷寒气,推门进了司礼监正房。
“公公听说了么?”李全退下皮棉大氅,交予周喜收着,径直走到里间,在火盆边坐下烤手,“杨大人前些日子去昌平****,与卢大人翻了脸了。”
“听人说了一嘴。”王承恩懒洋洋的笼着手,让小太监捧着奏折给自己看,“政见不同,翻脸是早晚的事。俩人都是倔牛,皇上这回这稀泥和得,还不如不和。”
“是啊……那今日的奏折,公公可看过了?”李全又问。
“他们刚挑拣好送过来,这不正看。”王承恩一努嘴,捧着奏折的小太监连忙翻去了一页。
“今日杨大人于朝上推荐陈新甲做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大,折子也上了。”李全将手从火盆上收回来,“皇上已经口头准了。”
“哦?”王承恩眉毛一挑,从笼手中抽出手来,在那堆未看过的奏折中翻翻找找,果然看到了杨嗣昌的奏疏。
“这陈新甲可是和杨嗣昌一个鼻孔出气的。这样明目张胆的推荐,这杨大人可是要变成第二个温体仁?”李全道。
“嗨,朝廷中事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自古以来都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王承恩展开奏疏,对着光亮草草读来,果然与李全说得不差,“呵,这老小子,看来这回是真要出手了。”
“公公是说,他要出手再行和议?”李全略略一想,摇摇头道,“如今皇上已然是这般支持卢象升,他怎地竟还不死心。”
“这就是一口气堵上心头,跟那厢杠上了。听说那天,卢象升可是让咱这杨大人十分下不来台啊。”王承恩瞄了李全一眼,把奏折扔到一边,又笼起了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况且在这战和事上皇上的心思究竟如何,他怕是比你我想得明白。那清兵没来之前皇上对主和派的偏护,你当都是假的?”说完,王承恩看着李全,颇有深意的一笑。
“难道皇上心里其实……?”李全目光一闪,探起身子,追问道。
“哎。”王承恩伸手作势一挡,截断了李全的话,“这杂家可就不知了。本也是咱们干涉不得的事,琢磨起来也是无用。”
李全微微一笑,重新收敛好眼中的神情,顿了一顿,不温不火的说道:“不知是否是小人的错觉,公公自扳倒了温大人之后,便好像不爱介入这些朝政之事了。”
“哎……这就是人老了吧……”王承恩示意伺候着的小太监退下,向椅背上一靠,慢悠悠的说,“人老了,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何况卢象升也没来求杂家做什么,至于杨嗣昌……哼,他与高起潜那厮结盟共事,混得那般亲熟,杂家不给他使绊,便已是帮着他了。”
卢象升没来求他吗……这话听起来似乎多少透着点酸意。“那不知公公真心,是想帮着谁的?”李全嘴角一挑,又问道。
“皇上都犹豫帮谁好,杂家又怎么知道。”王承恩瞥了李全一眼,听出了话中打趣的意味,“总之战不一定战败,和也不一定谈成,不论谁帮着谁,一切还得看天意。”
此时的武英殿中,那备受谈论的杨嗣昌,正在暖阁中与崇祯议事。
“自清军入关以来京城防守甚坚,丝毫不损,这皆是杨卿卢卿等众臣的功劳,朕心甚慰。”
夕照研了一砚的墨,整好袖子,站去了一旁。崇祯面带喜色,对案前微微欠身的杨嗣昌说道。
“皇上言重了,这些乃是臣等的本分。”杨嗣昌恭谨对道,“不过京城久攻不下,有探报称清军大有南下之势,不可不防。”
“嗯。关于此事卢卿已有上疏,计划抄小路连夜行军,从贾庄进军巨鹿,堵截南下的清军。杨卿一直总领兵部诸事,认为此方略如何啊?”崇祯从一叠奏折间抽出卢象升的那封,打开稍加确认,便放在案上,推至杨嗣昌跟前。
杨嗣昌低头一笑,却并不取奏折来看。“卢大人领军多年,又身为总督,所定方略自然是好的。微臣虽总领兵部,但毕竟是纸上谈兵,怎可对卢大人的意见指手画脚。”杨嗣昌话语谦虚,却始终垂着眼,避讳着崇祯的目光。
“哎~你这是哪里话……”崇祯还未说完,却见传令太监匆匆而来,停在了暖阁门口。
“何事?”谈话被打断,崇祯略微有一丝不悦。
“回禀皇上,翰林院编修杨廷麟求见。”传令太监低低压着身子说。
“杨廷麟?”崇祯眉心微微一皱,“朕正与杨卿议事,不便见他。你教他先回去吧。”
“是。”
传令太监领旨退下,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却又回了来。
“启禀皇上,杨廷麟杨大人听闻皇上正与尚书大人议事,便将此折交给小人,叫小人务必请皇上即刻过目。”说着,将手里的奏折恭恭敬敬的递给了夕照。
“即刻过目……?”崇祯面露疑惑,嘴上重复了一下这四字,目光落在了杨嗣昌身上,却也没再多问什么,便从夕照手中接过奏折。
杨嗣昌瞥了一眼那封交到皇上手中的折子,心中一沉。杨廷麟一向与黄道周心性相投,私交甚笃,两颗脑袋也都长得是一个路数。他上的折子,又教皇上当着自己的面即刻过目,十有八九没有什么好事。“编修大人既然有要事,那微臣就暂且告退了。”杨嗣昌转转心思,不失时机的请辞道。
“无妨。”崇祯却是一句话阻止得干脆利落,手中展开奏折,草草读了一遍,随后竟是诡异的一笑。这笑直教杨嗣昌觉得背后发凉,片刻之前君臣融洽的场面,一瞬之间便冷到了冰点。
“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崇祯读了奏折中的几句,放下折子,不露声色的说,“杨卿猜猜,这杨廷麟参的是谁?”
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饶是夕照并非博古通今,也知那南仲李纲、潜善宗泽,皆是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一和一战,恰似如今的杨嗣昌与卢象升。杨廷麟之意是说再任凭杨卢二人对立下去,无功的李纲,殒命的宗泽,就是卢象升卢督师的前车之鉴吗……只这一封奏折,令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暖阁之中,转眼已是乌云密布,齐齐压在了杨嗣昌头上。夕照心中惴惴,窥视着低着头僵立一旁的杨嗣昌,而待到那厢忽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竟是微微的笑。
“杨大人此来,大概是来弹劾微臣的罢……”
“正是。”话音未落,崇祯便立刻接了话,表情甚是严肃,“杨廷麟举报你无视朝廷决策,私派陈新甲暗中与清军接触谋划议和,杨卿,可有此事?”
“皇上明鉴,此乃杨编修道听途说,微臣绝没做过此事。”杨嗣昌面不改色,从容答道。
“哦……没有?”崇祯向椅背上一靠,看着杨嗣昌的眼神隐隐透着一丝疑色,“无风不起浪,你既是从未做过,那这道听途说又是从何而起呢?”
“谣言从何而起……这微臣不知。但陈新甲新任宣大总督,尚未出城赴任,怎有机会与远在百里之外的清军接触?”杨嗣昌一字一句,不慌不忙的辩解道,“况且皇上已然定下力战之策,臣身为朝廷要员,又怎可以一意孤行,悖逆皇上以及朝中众臣的决定。卢督师说得不错,兵临城下,就算是和,当下也非合适的时机,皇上尽管放宽心,虽然过去臣主和,但事到如今,臣的战意怕是与杨编修也不差分毫。”
不知是否是杨嗣昌这一番话实在入情入理,崇祯听了,竟是若有所思的,久久也没有发话。杨嗣昌也有些意外,刚想再说些什么,只见崇祯点点头,将奏折合起,放在了一边。
“杨卿一向主张和议,一举一动,难免惹来捕风捉影的怀疑。你且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莫要辜负朕对你的期待。”
“微臣遵命。”
这么轻易便天开云散了?夕照有些惊讶,只见杨嗣昌低头一拜,思索片刻,又道:“杨编修为人正直,想来也并非是蓄意诬告,只是朝野间的传言一时间污了杨编修的耳朵而已。所以臣有一想法,不知皇上可否应允。”
“你讲。”
“是。”杨嗣昌轻轻一咳,“臣素闻杨编修颇通军事,擅长兵法,此次不如改任他为兵部职方主事,派至卢督师营中参军,一来辅助卢督师退敌,以全杨编修报国之心,二来也是以杨编修为眼目,实地见证朝廷与臣的主战之策,打消众臣疑虑,以正朝野言风。皇上以为如何?”
“嗯,如此也好,杨廷麟一向为国心切,将他调去前线,也算是成全了他。”崇祯答应道,“那就照杨卿说的办,你回去便拟旨吧。”
“是。那微臣告辞。”杨嗣昌半掩着目光,躬身一拜,退出暖阁,穿过大殿,沿着庭院中央的通路跨出了大门。只见武英殿大门外,一中等身材,蓄着长须的中年官员垂手立于门旁。此人便是刚刚送了奏折进去的翰林院编修杨廷麟。他见杨嗣昌面色轻松的从门中走出,微微一怔,一时连行礼都忘了。倒是杨嗣昌首先一扯嘴角,笑着拱了拱手。
“编修大人好。”
“哼。”杨廷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胡乱拱了下手,算是回了礼。杨嗣昌倒也不介意,又朝杨廷麟冷冷一笑,背着手,大步离开了武英殿。
而武英殿内,夕照望着杨嗣昌刚刚离开的门口,琢磨着方才他的言谈举动,心中隐约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平静的语调,清晰的条理,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弹劾与责问,他的反应不知为何总令人觉得是那么刻意——在一派温然从容之外,居然无半点被诬告时的惊慌,委屈,抑或是愤怒。是他的修养如此过人,还是在用过分的从容掩饰着什么?或许……
“皇上,小人总觉得杨大人……”
“嗯。”夕照话刚说一半,便被崇祯硬生生接了去,“这一次,朕且信他。”说完,崇祯却不多解释,好似想早早结束这个话题一般,头也不抬,继续伏案批起奏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