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欢迎欢迎!”
杨嗣昌办事效率甚高,三日后,杨廷麟便已带着行李和一个贴身小厮,来到了明军大营门前。卢象升带领陈国威等一众官员远远便在营门口迎接,这让杨廷麟很是手足无措,受宠若惊。
“下官区区七品编修,有劳卢大人以及各位大人如此相迎,实在是折煞下官了。”杨廷麟眼眶一热,将手中的包袱交给小厮,折腰就拜。卢象升见状,连忙伸手拦住,一脸笑意吟吟:“杨大人过谦了,早闻杨大人知兵,此番有幸与杨大人共谋御敌大计,又岂有不迎之理。”
“哎,教卢大人见笑了,下官懂的那点兵法,怎可在卢大人面前献丑。”杨廷麟连连摆手自谦,一行人说着笑着,向营中走去。
“此次下官是缘何来此,想必卢大人也是听说了吧。”
中军帐中,杨廷麟与卢象升相对而坐,其他官员各自回去了自己的营帐,只留杨陆凯在帐中奉茶伺候。
“略有耳闻。”卢象升微微颔首,“敢于这般弹劾杨嗣昌,杨大人的勇气实在令卢某佩服。”
“哎……惭愧惭愧。递送奏折之时听闻杨嗣昌就在殿内,本还想着是天赐良机,且教他无暇将对策思量周全,可不知这杨嗣昌耍了什么诡计,竟教皇上半点也不疑他。”杨廷麟一锤椅子,无不遗憾的说,“弹劾不成,自己却被遣了出来。今后杨嗣昌与陈新甲再有什么动作,怕是连举报的折子也递不上去了。”
卢象升闻言,眉毛一挑。“陈新甲?杨大人说的动作,难道是指……?”
“卢大人不知?杨嗣昌私派陈新甲与清军行和议之事,这正是下官弹劾他的理由。”杨廷麟道。
“原来如此。只知杨大人上折弹劾,却未听说折中有这等内容。”卢象升眼睛一眯,脸上隐隐浮起几分愠色,“前日有报说高起潜手下关宁军私通清军,我本还是不信,如今看来,正是与此事相合。”
“果真?!”杨廷麟瞪起眼睛,登时怒从中来,“杨嗣昌这厮,自己对建虏卑躬屈膝还不够,竟还要赔上关宁军的名节!不行,断不能任他如此嚣张,下官即刻便再写折奏明皇上!”杨廷麟忿忿说着,又话语一顿,“……就算折子递不上去,也要让这无耻小人见识到杨廷麟的骨气!”
杨府。高起潜轻蔑一笑,合起手中的奏折,在掌上一下一下的敲。
“杨廷麟这老儿也真是固执,明知折子过不了杨大人这一关,还整日价拼命的写,何苦来哉。”高起潜一边在手里耍弄着奏折,一边说道。
而杨嗣昌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低着眼,也懒得多回应。“折子你看完了,便快回军营去吧。如今战事正酣,监军却总呆在城里头不走,成何体统。”
“那军营驻扎荒郊野外,怎比得了京城舒服。”高起潜咧嘴一笑,折子一丢,又绕回刚才的话题,“话说那杨廷麟用耿南仲、黄潜善讽刺大人,大人竟也不恼?杂家听在耳朵里,都要坐不住了。”
“不是把他赶到卢象升营中去了吗。”杨嗣昌轻描淡写的说。
“赶走就算了?”高起潜语调一高,“大人应该治他的罪!”
“他刚弹劾本官,本官便治他的罪,这不是存心给人家留话柄吗。”杨嗣昌瞥了高起潜一眼,心中有几分不耐。
“嗨,杨大人也太小心了。”高起潜往椅背上一仰,慢声慢气的捏着嗓子道,“皇上心里向着杨大人,就算有那么几个榆木脑袋敢对着干,又有何妨?当年咱们温首辅不就是仗着皇上信任,多少人弹劾,照样一手遮天了那么多年。”
“最后不还是倒了。”杨嗣昌不咸不淡的接了话。
“那……”那是他自己找死,寻王承恩的麻烦。高起潜心里想道,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助长宿敌的威风,话到嘴边,还是未能出口。
“再说皇上也是聪明人,岂会次次重蹈覆辙。我只求和议能成,腾出手来平息内乱,至于什么一手遮天,本官没那么大野心。”杨嗣昌又道。
“呵呵。”高起潜笑了笑,杨嗣昌态度不甚热络,他倒也不在意,“既然杨大人心有顾忌,不如便由杂家替大人出这口气如何。”高起潜眼睛眯成一道缝,“明日关宁军即将启程南下阻截清军,杂家也得尽快赶回军中,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之后的事,大人尽管交给杂家去办便是。”
“哦?那就有劳公公了。”杨嗣昌作势一拱手,表情却依然冷淡。
“那杂家就此告辞,大人善自保重。”
“公公保重。”
高起潜起身,拱手回了礼,便离开了杨府。
“大人您看,前面就要到大名府的地界了。”杨陆凯一夹马腹,快赶了几步来到卢象升身旁,用马鞭指着远处的一片夕阳笼罩的山头说,“记得那年收留小人的时候,大人还是这里的大名知府。”
“是啊。”卢象升骑着一匹高头骏马,走在浩浩荡荡的军队前方。他扬起头,顺着杨陆凯手中的马鞭望去,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怀念,“光阴似箭,一晃已是十二年了。当年你还是体格未全的孩童,如今也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小人有今日,全都是仰仗大人的恩德。”杨陆凯收起马鞭,认真的说。
卢象升温然一笑,没再应话。彼时是小小的大名知府,人微言轻;如今已是历经了南征北战,手握御赐的尚方宝剑的三军总督,位极人臣。尽忠报国之心从不曾有一丝消减,但怎奈位高风紧,如今践行起胸中之志,竟是比那十二年前更加困难重重……
“大人,您在想什么?”杨陆凯见卢象升沉默不语,眨眨眼问道。
“啊,没什么。”卢象升收了神,想想说道,“你去传令军中,今日便在前方开阔地驻扎,没我命令,严禁擅自离营,叨扰百姓。明日你随我便衣出行,一同北去打探敌情。”
“是。”杨陆凯脆生生的答。
敌情一探,便是一天一夜。待到第二日晌午,卢象升与杨陆凯回到营中时,二人登时便愣在当场,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日已经搭建好的那一大片整齐有序的营帐,只剩下数十顶帐篷零落四处,列队巡逻的将士们也不见了踪影,营中一派死气沉沉,几个守在门口的士兵像刚刚吃了败仗一样,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大人!大人!您可回来了!!”一名小校发现营外的卢象升,急忙连滚带爬的扑了出来,跪在卢象升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卢象升瞪着眼睛,询问小校道。
“昨、昨日大人刚走不久,高公公便领了兵来,硬说中路清军势众,关宁军难以应对,要调咱们宣大军前去增援。”小校带着哭腔说,“各位将军本都是誓死不从,但那高起潜命人制住陈将军,将刀架在陈将军脖子上,言语间又用皇上圣旨来压,威逼之下,将军们才只得听命于他。谁知他一带,就把咱们精锐部队全都带走了,只剩下这些伤弱残兵……留在此处……”
小校语无伦次,絮絮禀报着,而卢象升却好似并未听入耳去,只一动不动的,呆呆看着这令人心生绝望的景象。“大人……”小校见卢象升半日不语,停了话,轻轻唤了一声。
“还剩……多少兵力……?”许久,卢象升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满打满算,还剩不到五千……”小校低着头,小声道。
“我去砍了那个骟驴王八蛋!”杨陆凯怒目圆睁,高喊一句,飞身上马便要向北奔去,却被卢象升一句“回来”,厉声喝止。“大人!”杨陆凯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听话的勒住了马,不敢忤逆卢象升的命令。只见卢象升剑眉一低,深吸了一口气。
“你一人去又有何用。你去营中点些尚还强健的兵士,与我一同前去!”
夜已深沉,中军帐中,一片静默。卢象升退去大氅,扔在一边,疲倦的倚坐在椅子上。白日里去驻扎鸡泽的关宁军营夺兵,才发现陈国威等人已被软禁了起来,宣大各路将领均被换了高起潜的手下,无一人敢听自己号令;去找高起潜理论,却被他一再借故推脱,根本连面也见不到。在这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釜底抽薪,没想到杨嗣昌的手段竟是这般决绝。力战之心再坚决,退敌计划再周密,如此一来一切都成了纸上空谈。卢象升坐在书案后,灰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盯着地面。杨廷麟坐在一旁,张张口,又泄气的合上,思忖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木已成舟,为今之计只有上疏禀明皇上,请皇上裁断。不然只领这五千残卒,进攻巨鹿的计划要如何进行啊……”
“嗯……”卢象升停了许久,方才接起话端,“杨大人这些日子日日上疏弹劾,皇上那边可有回音?”
“……不曾有回音。”杨廷麟叹了口气,无奈的回答。
“日子过去了这么久,要么是将杨嗣昌降职贬黜,要么是对杨大人警告惩戒,无论如何,也该有个说法了结了罢。”卢象升淡淡说道。
杨廷麟明白卢象升话中之意,也明白自己日日上折,一封一封,都只是让杨嗣昌看了笑话。但此话出口时,他心中却是笃笃定定,怀着另一番思量。
“也罢,折子总归还是要上。就算最终石沉大海,也总要尽力尝试。”卢象升正正身子,打起精神,便要取纸笔来写。杨廷麟见此,定下了心,站起身来几步跨到卢象升面前,拱手一拜:“若卢大人愿上疏奏明皇上,那么折子便由下官亲自给皇上送去!”
“哦?”卢象升抬起头,眼中闪起点点亮光,“杨大人愿为本官跑这一趟?”
“卢大人为大明呕心沥血,战战以身犯险,而下官不过替大人送一封奏折,又何足道哉!”杨廷麟坚定的说。
杨廷麟的自告奋勇让卢象升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面色也不再像方才一般沉如死灰。只见他起身绕过书案,扶住杨廷麟高拱的双手,真挚的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几分急切。“杨大人……可有把握见到皇上?”
“下官虽无十足把握,但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卢大人重托!”
“好!”卢象升心中感动,重重点了点头,“眼下看来,也只有这一法可行了。杨大人的忠义之情,救难之恩,卢某实在是没齿难忘!”说着,便要下拜。
“哎哎!卢大人这是何意!”杨廷麟一惊,连忙扶住卢象升,“卢大人言重了,杨某一介书生,不比卢大人文武双全,一腔报国之心,也只能用在此处了。事不宜迟,卢大人今夜写好奏疏,下官明日便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