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北风清冷。早已枯成土色的树叶被风从树枝上轻易剥下,翻翻卷卷落在路中央,噼一声轻响,在车轮下碎成了几片。载货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沿着道路隆隆而过,依次停在了不远处,明军大营的门口。杨嗣昌从打头的马车中走下,整整衣冠,望望四周,仰起头开口喊道:
“礼部尚书杨嗣昌,奉旨押送御赐物资来此!”
瞭望台上的小兵探出了半截身子向下看了看,见来人不错,便喊了句“杨大人一路辛苦!”说罢缩回头去,紧着朝门内做了个手势。
等了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大门缓缓打开,身披铠甲的卢象升带着杨陆凯和几个侍从快步从营内迎了出来。只见卢象升上前恭敬一拱手,笑容如春风满面:“天气寒冷,杨大人押送车队甚是辛劳,来来,快随本官进帐喝杯热茶。”
“卢大人客气。请。”杨嗣昌也礼貌附和着,跟随卢象升进了大帐。
****这等小事,皇上在朝廷百官中为何偏偏挑中自己,杨嗣昌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是逼自己这个主和派的中坚放弃立场,也摆出一副支持主战派的姿态,或者至少是将战和两派之间的界线,抹和得不那么生硬刺眼。皇命不可违,昌平这一遭是不可不走的。但无论看客们如何想,杨嗣昌内心却并不顺从他这一趟行动所代表的含义。卢象升当然也是明白皇上用意的,加上前些日子分兵的建议被皇上痛快准了,他相信在皇上心中,必定已是主战无疑。既然一切已有定论,前事便也无须再多纠缠。卢象升将杨嗣昌引至帐内茶点招待,言语间只作闲话寒暄,只字不提那看似已成过去式的和议二字。
但杨嗣昌却是不肯甘心作罢,来营的路上便早已打好了主意,哪怕可能性甚微,也要试着说服卢象升,再度合兵一处。几轮话毕,看准机会,杨嗣昌便按计算,开了话头。
“恕杨某直言,卢大人分兵之举,在杨某看来实在有欠考虑。”
“哦?杨大人此话怎讲。”终于还是提到此事了。卢象升眯起眼,不动声色的回应道。
“卢大人莫怪杨某班门弄斧。”杨嗣昌扯起面皮笑了笑,“此番清军十万大军进犯,而守城兵力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八万,虽不悬殊,亦是敌众我寡。如今卢大人又将这七八万兵主力分于两处,要以三四万分别对其十万,这不正是以拙对巧,自取短处?宣大关宁二师乃是我军精锐主力,若是寡不敌众,白白损失了去,京城便将立时陷于险境之中,整个大明的战力也将大大削弱啊。”
以拙对巧,自取短处,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就是想要合兵一处,好教高起潜牵制自己而已。如今已是何等境况,这位杨大人竟然还是心存和议之念……卢象升心中不快,但面上却微微一笑,泰然答道:
“杨大人有所不知,清军此番号称十万大军,实则兵力只有六万有余,即使只以三万兵力对抗,若战术得当,亦非全无胜算。况且两军分开,并非只能各自为战,两路兵马互援互助,则更易于随机应变,也避免主力同时困在一处,一旦出现意外,救城不及。”卢象升略略停顿,又道,“此番京师危急,布阵退敌之事,卢某必当殚精竭虑,考量周全,杨大人就不必过分担忧了。”
“哎~卢大人这是哪里话,杨某与卢大人同食朝廷俸禄,同受天子皇恩,大明有难,杨某心之切切并不亚于卢大人分毫,又怎敢不尽心尽力,助大明安度此劫。”杨嗣昌直看着卢象升,满眼的真挚恳切,“只是分兵并非稳妥之策,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卢大人三思啊。”
“杨大人不必多言,此事卢某心中有数。”卢象升皱了皱眉,简单一语,不再多言。杨嗣昌是为了牵制,自己是为了摆脱牵制,二人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如何讨论这不着边际战略问题,也不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卢象升不多接话,杨嗣昌一时倒也孤掌难鸣,只得转开话题道:“方才在此处走了一遭,见营中一切井然有序,将士个个意气风发,卢大人果然治军有方,名不虚传。”杨嗣昌露出赞许的笑意,“想不到卢大人凭文章仕官,竟还身具如此出色的将帅之才,实在世间少有。”
“杨大人过奖了。”卢象升淡淡一笑。
“卢大人莫要自谦。若论文韬武略这四字,当今朝中恐怕无人能出卢大人之右。”杨嗣昌说着,稍稍收敛了笑容,“倘若关宁军也有卢大人这样的帅才带领,那也倒稍教人安心,只是……哎。”杨嗣昌叹了口气,“前阵子偷袭兵败的原因,杨某也听说了。那高起潜高公公……实在不是带兵的材料。将四万精锐交予他手,卢大人可也放心?”
绕了半天,竟还是这回事。看来不说个清楚,这杨嗣昌不知还要与自己周旋多久。卢象升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杨大人为何如此坚意主和?”
“啊……?”杨嗣昌没料到卢象升突然如此直截了当,登时一愣。只见卢象升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素闻杨兄通古博今,岂不知春秋城下之盟是何等奇耻大辱?卢某蒙皇上赐尚方宝剑,于战事,于社稷不敢有一丝一毫怠慢,否则朝廷众臣口舌如剑,一朝不慎,昔日的袁崇焕之祸立时便降到卢某头上。纵使不惧此祸,卢某与杨兄都是戴孝之身,夺情之人,若再只图自保,不思报国,以致忠孝两失,又有何面目立于人世!”
卢象升即便言语间还算客气,但在杨嗣昌听来,这番话与面斥自己不忠不孝无异。只见他面色一黑,双眉一挑,大声说:“好、好!好一句忠孝两失!卢大人心里既然将杨某认为得如此不堪,那御赐的尚方剑不如就先用在杨某身上!”
卢象升面不改色,淡定如初,但语音却也是高了几分:“杨大人莫要自贱,若论难全忠孝,卢某本也与杨大人一般。家父过世,已是不能奔丧,如若还不能战,这尚方剑于情于理,也应先从卢某用起!卢某自认命不足惜,但只怕身死之后,清军趁虚而入,害我百姓,乱我京师,卢某有负皇上重托,死也难瞑目!因此不战而和,卢某断不能从!”
杨嗣昌一时无言以对,一咬嘴唇,只得转而说道:“不战而和?卢大人所言凭据何在?杨某来此一遭,何时劝过大人不战而和!”
“周元忠数次往来辽东行和谈之事,虽是由高起潜指派,但一切均是杨大人的意思。这件事举国皆知,杨大人还想瞒得谁去!”卢象升正色答道。
“你……”杨嗣昌张张嘴,终于语塞当场,答不出话来。卢象升半合眼皮,也是沉默不语,似乎在等杨嗣昌自行告辞。正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高唱,恰好打破了房中这阵针锋相对的尴尬:
“皇上手谕到——”
“手谕?”
卢象升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眼杨嗣昌,却见杨嗣昌望着帐门,嘴角微微一挑,好似全在意料之中。卢象升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起身快步出帐,只见帐外果然站了一队宦官,打头那个穿戴不凡的太监,手中正捧着一份明黄色的文书。
“请问这位可是卢象升卢督师?”领头太监看看卢象升,又看看随之出帐的杨嗣昌,问道。
“本官正是卢象升。”卢象升上前一步,行礼作答。
“好,皇上手谕在此,请卢督师下跪听宣。”
卢象升依言跪下,领头太监展开手谕,高声读道:“清军齐聚通州,势众难敌,朕心甚忧,特命总督卢象升即日率军前往增援,襄助关宁军一同退敌。”读毕,领头太监又合上手谕,双手交至卢象升面前。
卢象升心思一沉,勉强接下了手谕,略一转头,暗暗瞪了一眼杨嗣昌。怪不得方才他摆着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皇上刚刚同意了分兵驻守昌平,这么快便改变主意命自己去援通州,理由还与杨嗣昌所言如出一辙,其间捣鬼的不是面前这人还能是谁!而杨嗣昌也瞥了一眼卢象升,心中咯噔一声响。本以为皇上是准了自己的建议,谁知皇上竟下了这样一则折中的命令,虽是教卢象升去了通州,但兵到底还是分着,高起潜最终还是无法监视到自己这位政敌。两人各自暗下神色,压着心思,场面隐隐有些尴尬。领头太监交出手谕,目光一扫,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气氛,于是便识趣的说道:
“手谕送上,杂家便就此告辞了。”
“公公一路劳顿,若不嫌军营茶饭粗简,用过膳之后再走不迟。”卢象升客套挽留道。
“卢督师盛情杂家心领了,只是杂家还要回去跟皇上复命,不宜久留,告辞。”说罢,领头太监对卢象升拱了拱手,便带着人动身回城去了。
卢象升将一队太监送出营门,直目送着他们走远,转头看向身后的杨嗣昌,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杨嗣昌自然也无心再待下去,正要开口告辞,却被卢象升抢先一步发了问:
“卢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杨大人。”
“卢大人请讲。”
卢象升睨了一眼杨嗣昌,道:“卢某先前的奏请分兵镇守昌平,皇上本已准了,缘何突然又会下这样的手谕?”
“圣意难测,卢大人问杨某,杨某也是不知啊。”杨嗣昌笑中携着一丝不明显的轻蔑。
“杨大人不知那便最好了。”卢象升移开目光,直直望向远方,再不多看杨嗣昌一眼。“卢某最后奉劝杨大人一句,此时议和,与卖国无异,无论过去如何,为国为民,为全忠孝,请杨大人今后万勿再生此念。”
这般直接犀利的话语,彻底将二人之间本已稀薄残破的情面撕了开去。杨嗣昌顿时面红耳赤,气闷于胸,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战……战战……不懂屈伸取舍,一味迂腐固执,这样早晚会害了大明的!”
“哼。孰是孰非,卢某心如明镜!”卢象升凛然道,“军营生活清苦,并无好酒好菜,便不留杨大人用膳了。杨大人也早些回宫复命为是。”
“你……!”杨嗣昌心中忿忿,但逐客令已下,却也无脸再在此逗留,只得恨恨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