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秋雨绵绵,直至昨日后半夜才稍作停歇。时近晌午,太阳从云层间稍稍露出了点头,西通路上的地砖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的透着一股子湿凉气。夕照提着一匣奏折,沿着西通路向司礼监走去。西通路上宫人寥寥,夕照与路过的一个太监打过招呼,转头发现前方转弯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向着自己这方走来。夕照脚下一顿,呼吸一窒,一颗心溜溜提到了喉咙口。曾是那样的同居同食,朝夕相对,这身影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却让夕照下意识的想要避开。自打调入都知监以来,与他本已是日渐疏远,而多年前自己腿伤之时,他撂下那么一句话便拂袖而去,这些年每每想到那人,心里更是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算起来已是四载有余,二人一直没怎么见过面,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尽管二人的关系结着疙瘩时时硌在心里,自己却也糊里糊涂的混过了这么久,没有去做过一点化解的努力。如今意外狭路相逢,眼见着那厢步步走近,竟落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躲避不及,又不知空白了四年之后,到底该如何招呼寒暄才好。夕照只好硬着头皮,磨磨蹭蹭的向前走去,不意间却听对方远远的便大声招呼道:
“这不是张兄嘛!别来无恙啊!”
“啊、周喜兄。”夕照微微一愣,抬眼看去,只见周喜手中也抱着一叠奏折,兴冲冲的朝自己挥手,一如四年之前的每一次碰面。就……这样?四年不清不楚的隔阂,竟就这样一下子若无其事的略过了?夕照一时间有点发懵,不知是该迷惑周喜的坦然,还是该反思自己的狭隘,却也来不及分辨多想,只好一拱手,展起礼节性的笑容回应他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周喜兄近来可好?”
“小弟自然是好。前几次见到张兄时皆有皇上在场,也不及与张兄多说上几句话,心中甚是感怀遗憾,不想今日却在此处偶遇。”周喜也回礼,一派笑意盈面,“张兄这是要去哪里啊?”
“哦,这不连下了几日雨,贾公公腿脚病又犯了,我便替他跑跑腿,把皇上批好的折子给司礼监送去。”夕照提了提手上的奏折匣,转而又看看周喜手上,问道:“周喜兄是去给皇上送折子?”
“正是。王公公年纪大了,受不得累,小弟便尽尽心,替他老人家多跑几趟。”
“替王公公送奏折给皇上,这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得的。有王公公如此器重,周喜兄前途无量啊。”夕照客套道。
“哎~王公公的器重哪能比得上皇上。”周喜一挑眉,笑得越发夸张,“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皇上对张兄那可是不一般,张兄才真的是前途无量呢。”
“哪里哪里,周喜兄说笑了。我不过是皇上的使唤奴才而已,不管事的。”夕照摆着手说。
“嗨,这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皇上的奴才,可真跟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怕是只有王公公,和张兄你了呀。”周喜眉眼一弯,笑容可掬,“当年在东南库时,小弟便觉张兄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可见,果不其然。”
话是寻常恭维,人也客气有礼,但夕照却从那熟悉的眉眼间,莫名感到了一丝寒意。许是那眼中笑意太浓,令人探不出深浅,又许是这热络来得太突兀,令人猜不透因由,总之面对着许久未来往的周喜,夕照始终无法忽略心中那隐隐的不安。“王公公在宫里资历威望岂是我能比的,周喜兄太抬举我了。”夕照谦逊笑着,捡着不痛不痒的话儿掩饰起自己的心思,不想与周喜再多纠缠。而周喜似乎也并没想过多叙旧,嘴角一咧,堆起笑接道:
“哪能说是抬举,张兄太谦虚了。哦,时候不早了,按理说本该小弟替张兄效劳,把折子顺便带回司礼监的,只是小弟送完了折子还要去御马监办事,奏折是要紧物,耽搁不得,还是得劳张兄亲自跑一趟了。”
“哎,周喜兄客气什么,这还不是我份内的事,那周喜兄去忙,就不耽误你了。”夕照趁机辞道。
“行,那小弟先走一步。”周喜对夕照拱了拱手,抬脚便要离开。
“啊,周喜兄……”夕照心思一闪,又叫住了周喜。
“张兄何事?”周喜回过头。
“呃……”夕照咽咽口水,迟疑的问道,“碧桃……她还好吧?”
一瞬间,周喜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僵,但很快,便又神色如常。
“她好得很。张兄不必担心。”
“那便好,周喜兄好走。”
“好走、好走。”
二人相互道了别,一人往武英殿,一人往司礼监,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尽管是这般的谈笑自如,你谦我让,但心中终究已是形同陌路了啊……夕照轻轻叹了口气,加快步子,一路向北走去。
——不怪往事追不回,自己的心思不再青涩天真,他的笑脸也不再清爽纯粹;岁月已然改变了我和他,往事纵是百般好,且都留在记忆里吧。
“皇上,这是今天的折子。”
武英殿中,周喜将手中的奏折放在龙案的一角。崇祯伏案批着奏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周喜看皇上正忙,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拿出一份土黄封面的折子,双手举在额前。“这是兵部尚书杨大人呈上来的剿寇策略书,王公公特意嘱咐,要单独交给皇上过目。”
“哦?好。”崇祯眉目一展,从周喜手中接过奏折,打开大致看了看,只见左边落款处署着的,果是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的名字。
“朕知道了,一会便看。”崇祯将这份土黄折子单独放在手边,口中说着,继续批起奏折来。
“皇上若无事,那小人告退。”
“等一下。”周喜刚转身要走,忽听崇祯在身后唤道。
“皇上有何吩咐?”
“王承恩……身体如何了?最近总见你来,不知他是不是病得严重?”崇祯停下笔,关切的问道。
“啊,谢皇上关心。”周喜站定身子,安安一拜,“王公公年纪渐增,身体自是不如前几年硬朗了,季节交替时总会有些不适,不过大夫说不打紧,只消仔细调养一番,便没什么大碍了。”
“哦……这便好。你代朕问候他,说朕这边的事无需挂心,教他好生养着便是。”崇祯点点头道。
“遵旨。”周喜又是一拜。
“嗯。”崇祯低下头,刚要重新下笔,忽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在司礼监可有职位?”
“小人现为听事,每日帮王公公做些杂事。”周喜如实禀道。
“好,朕见你勤快懂理,这些日子也跑得辛苦,就升你为典簿吧。今后好好辅佐王承恩,多多照顾他的身体,莫要让他太过操劳。”崇祯微微一笑,略一转头,吩咐道,“德秀,传朕的意思去司礼监……”话说一半,才发现自己身侧空无一人。
“张公公该是奉旨去司礼监送折子了罢,刚才过来的路上小人碰见他了。”周喜欠着身,一双眼不露半点情绪。
崇祯拍了拍脑门,笑着摇摇头。“是了,是了,朕叫得一习惯,竟忘了。”说着,又转对周喜道,“你先退下吧,朕稍后会遣别人去传旨。”
“谢皇上隆恩。”
入夜,崇祯批累了奏折,在暖阁里一边思考,一边来回踱着步子。夕照目光也跟着崇祯的步子游来荡去,但到底是不知皇上心里在琢磨什么事情,看了一会,也倦倦的觉得无趣。于是夕照悄悄张望了一番,又伸手探了探龙案上茶杯,端起杯子准备走出房间。
“嗯?”夕照的动作打断了崇祯的思绪,他停下步子,望了望夕照手中的茶杯。
“哦,皇上的茶凉了,小人再去换一杯热的来。”夕照欠身道。
“这等事教宫女来做便是了。红杏。”说着,崇祯便向一边的宫女做了个手势,宫女福了一福,上前从夕照手中接过了茶杯。
“小人做也是一样的。”夕照看着宫女向茶房走去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笑笑说道。
“就教红杏去吧,朕有话想问问你。”
“是。皇上请问。”
“嗯……”崇祯一背手,思考了片刻,开口说道:“兵部尚书杨嗣昌前几日呈上来了一份剿寇方略,名曰四正、六隅、十面网。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以此十面之网,将流寇包围于一定区域之中,使其进退不得,亦难补给增援,只能束手待毙。”说着,崇祯转向夕照,眼中竟是探询之意,“你以为,此方略如何?”
“皇上……是问小人?”夕照一愣。
“正是。”
“这……”夕照尴尬的笑了笑,回道,“这等国家大事,小人又怎么懂得,皇上何不与首辅张大人商议?”
“自是商议过的,他不过是附和而已,也没提出什么特别的建议。”崇祯顿了顿,道,“倒是陕西的孙传庭,上折说包围之策需以大量兵力物力取胜,如今双线作战,兵力不足,且连年征战,兵困马乏,民力疲竭,此剿寇方略乃是不体国情之策。但如何做才是体国情,最终却也没个计较。所以朕想问问你,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决断?”
崇祯双目灼灼,直视着夕照的眼睛等待他回答,但这厢夕照却是思前想后,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若是以前,夕照定是立刻凭着直觉,不多顾忌的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朝廷上下,谋士百千,夕照从不需要顾虑自己的意见会太多影响皇上的决断。皇上心血来潮的问,自己真诚纯粹的答,无论答得是或否,对或错,皇上总是微微一笑,不怎么夸奖,也从不怪罪。
但世事怎会停在某一时刻再不改变。此时此刻,已经不是那以前了……
“小人一介内官,怎会有这样高的眼界,皇上的问话,小人实在不知怎么回答。皇上还是多问问朝中众臣才是。”
夕照淡淡一笑,低着头恭谨答道,并没注意到崇祯渐紧的眉心。崇祯抿起嘴唇,又迈开步子缓缓踱着,半晌才重新停下。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这些日子朕细想了一番,总感觉……”他目光落在夕照脸上,低声开口道,“莫非是你还在介意那时朕说的话?”
夕照心中一惊,立刻便明白了皇上指的是什么话。因为皇上大致没有猜错。尽管那时自己烧了出宫令牌,决心再不离开,但发生过的事情,冰结过的内心,终究还是留下了难消的痕迹。皇上就是皇上,奴才就是奴才,回想当时皇上那温声暖言的感动越是热切,每每冷却下来,那一条深如天堑的界痕就越是明显得刺眼,令人半步也无法僭越。“皇上这是哪的话,小人不敢。”虽然被皇上点中了心事,夕照口中的回应仍是否认。不是皇上一时话说错,而是自己一直辨不清,于礼,于理,都怎可说是介意。烧了出宫令牌,夕照并不曾有一丝后悔,陪伴皇上的心,也不曾有一丝改变,只不过是自那以后,夕照再不在皇上面前自称“德秀”而已。
“不敢吗……”崇祯无奈一笑,似乎是看穿了夕照的所思所想,却是缄口不言,不去戳破。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宫女红杏走进屋中,将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龙案上。门外,两个太监捧着叠得整齐的被褥衣衫,从暖阁前匆匆走过;守在门口的侍卫持剑而立,挺拔如松,静若石雕;远处,传令太监候在大殿门口,双手搭在身前,想是白日间熬得倦了,不住的打着瞌睡。
“你与他们,终归是不同的。”崇祯眼眸漆黑如墨,淡淡看着夕照,说话时,脸上并不多有一分笑怒。
“能有皇上这句话,小人再无半点奢求了。”夕照笑颜一展,对着崇祯深深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