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正六隅之策推行以来,的确颇有成效。流寇之乱日渐缓解,张献忠、罗汝才归顺我大明,杨爱卿着实功不可没。”
武英殿中,崇祯一脸喜色,对案前垂手而立的官员说着。这官员看起来年约五旬,中等身材,方脸浓眉,须发间略略夹杂着几缕灰白。此人便是新任不久的兵部尚书,杨嗣昌。只见他低着眼睛,掩着目光,拱起手,谦恭的辞谢道:
“谢皇上夸奖,为朝廷尽力乃是为臣者分内之事,如今流寇之乱尚未平息,微臣实不敢就此居功。”
“哎~有功便是有功,有功便须嘉赏。”崇祯微微一笑,道,“朕欲任你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兵部尚书由洪承畴接任,但他领兵在外,分身乏术,因此兵部诸事仍由你来执掌,你意下如何?”
杨嗣昌闻言,猛地扬起头,目光闪闪,话音也高了起来:“承蒙皇上如此器重,微臣必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嗯,好!”崇祯一笑,赞许的点点头,“新军法推行若有何障碍,尽可报知于朕,此番必要将流寇一网打尽,莫要畏难而返,半途而废。”
“是,微臣定不负皇上之期待。”杨嗣昌朗声表了决心,顿了顿,又放低语调说道,“不过有一事,微臣不敢不报知皇上。”
“你讲。”
“是……”杨嗣昌清了清嗓,道,“自臣推行四正六隅之策以来,各地官员兵将皆是积极响应配合,但唯有陕西孙传庭,不但不定时上报战况,风传他还在用私产招兵买马,自办资财,且一味专断独行,不与他省剿寇兵力呼应相携。孙传庭乃是有功老将,微臣也不好遣书过分指责,只好在此上报皇上,还请皇上裁断。”
明明是告状,杨嗣昌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怨怼,仿佛孙传庭这种种不羁行事并不是在与自己为难,这一场波澜中,并没有自己的存在一样。崇祯敛起笑容,略略沉吟,开口道:“朕知道了,朕会知会同在陕西的洪承畴,由他代为上报陕西战况。至于自办兵马资财,也是为了剿寇大计,不必多与他计较了。”
“遵旨。”杨嗣昌眉心微微一抽,却也不再多辩,收神敛色,恭敬一拜,便告退了。
“孙传庭……”看看杨嗣昌离去的背影,崇祯下意识的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摇摇头,继续批起奏折来。
二
这日,细雨初歇,春光正暖。夕照照例替腿脚不便的贾公公去司礼监送奏折。与王承恩一向不和,司礼监这地方也便成了是非之地,于是他放下折子,与司礼监监官交代好,并不多作停留,转身径直向司礼监大门走去。而出了大门还没走出多远,夕照忽觉背后被人轻轻一拍。
“哎,你怎么在这呢?”
夕照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站着的,竟是许久未见的碧桃。虽说同在宫中,可皇宫偌大,司礼监与武英殿又隔得不近,二人日日皆在这固定的区域行走生活,不知不觉间竟再也没得了相见的机会。算起来,距上次碧桃来探望自己已有两三年之久了,如今看着眼前的碧桃面若桃李,笑意盈盈,心中暖暖流过的,是说不出的亲切怀念。
“我还道这位沉鱼落雁的仙女是谁,定睛一看,原是碧桃妹妹。”夕照拱手一揖,笑得柔软,“妹妹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就会油嘴滑舌。”碧桃甜甜一笑,显然听得很是受用,“我好得很,看你还有心思贫嘴,看来也还不错?”
“托妹妹的福,在下一切安好。”夕照说道。
“恩,这便好。”碧桃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幽幽看了一眼夕照,“当时你说要走,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害人家偷偷掉了几缸的眼泪,结果你根本就好端端的,在宫里一直赖到现在。”说着,碧桃伸出纤纤玉指捅了捅夕照的胸口,挑眉一笑,一脸戏谑,“你说,你拿什么赔我。”
夕照听了碧桃的话,不禁心中怦然一动,胸口被碰过的地方火热热的,早已沉寂许久的柔情一刹那间,又默默翻涌起来。“……周喜……待你好吗?”夕照看看碧桃乌黑的发间那支熟悉的银簪,并没有回应碧桃的玩笑,反却认真的问道。
碧桃稍稍一愣,随即收了嬉笑,低了眼眉。“他待我不错的,你放心好了。”
“你们俩会在一起,当初真是半点也没想到。”夕照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自从那时在你房中见过面,之后他总来找我的……”碧桃小声说道。
“原来是这样。周喜人不错,又上进,你跟着他,定是好的。”夕照这话本是满心真诚,可不知为何,嘴上这样说完,心中却是隐隐发酸。
“比跟着你好。”碧桃说着,抬眼直直看着夕照的脸,一双杏眼似笑非笑,不知这话说来是调笑,还是赌气。“我……”夕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见她又径自缓了眼神,柔声说道:“反倒是你,你毕竟不是真的……就这样一直呆在宫里不走,万一哪天……”
“妹妹也放心吧。我有分寸。”夕照安慰碧桃道。碧桃看看夕照笃定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二人互叙秘话,情意萌动之时,谁也没有发觉,在那墙角转弯处,一双耳朵早已将他们的谈话齐齐尽收耳中,一双眼睛闪着嫉妒的火苗,直将心中的恨意,烧得通红滚烫。
司礼监偏房。
“哎,你拽我干嘛!”碧桃整了整被扯乱的绿花小袄,瞪了一眼那边正在关门的周喜。周喜掩好门,转过头,脸上表情甚是不悦。
“你今天碰见谁了?”
“谁?没碰见谁啊?”碧桃心里一虚,避开周喜的目光。她自然知道周喜说的是谁,而多年共处下来,她也清楚这人,在周喜心里是多大的忌讳。
“没碰见谁?休要唬我!”周喜短眉一挑,瞪着眼逼问道,“我都看在眼里了!你们都说了什么?什么不是真的,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了!碧桃登时心中狂跳,眼神明显一慌。镇定、镇定。旁的事,他知不知道都可算了,只此一件,却是万万不可泄露半点。她迅速平静下来,呼了口气,一甩手中的帕子,故作轻松的说道:“嗨,我想起来了,我以为你说碰见谁呢,原来是张德秀。我说今天总是耳根子发热,原来是和人说话,被你偷听了去了。”她一扭身,坐在房中的椅子上,低着眼摆弄起帕子来,“你不是都听到了么,还问我。”
“我是问你,你说他毕竟不是真的,是什么意思?”周喜不依不饶,又逼近一步问。
说了那么多句话,他怎就这么死心眼的揪住了这最要命的一句。碧桃心里七上八下,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一副闲懒样子:“什么不是真的?这话我可没说过,想是你听错了吧。”
周喜眯起眼,仔细盯着碧桃的表情,好似在揣度着碧桃的有意遮掩的内心。“你别想蒙混过去,你且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张德秀到底什么不是真的?”
“哎呀,没说过的话,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跟了你这么久,你还这么不信我。”碧桃被周喜盯得背后冒汗,于是便不耐烦的站起身来,伸手将周喜推开,“你若不信我,自己去问张德秀好了,我还有事呢,没空在你这耽误。”说着,便一推房门,离开了这间小偏房。
碧桃一定知道什么。周喜看着碧桃走远,心里琢磨着刚才那一瞬之间,碧桃慌乱的神情。碧桃曾经贴身伺候了张德秀半年之久,张德秀到底有什么秘密让她发现了?周喜思过来,又想过去,忽然间脑中灵光一现。难道是……难道是……!?他们一起进宫的这一些人,本就不是正途进来的;当年自己与他同住的那几月里,虽说正值隆冬,但他无论屋内屋外,起床就寝,总是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自己那时只道他是畏冷,难道其实……?周喜越想越真,心中不禁大为震动。如果果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这可是逃也逃不开的死罪!难怪碧桃会慌,难怪她死不承认……周喜想着想着,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张德秀啊张德秀,藏着这么要命的秘密,亏你还能逍遥至今!如今这秘密终于被我攥在手里,我看你还能招摇几天光景。
司礼监正房里间。王承恩手中核桃相磨的声音越来越缓,越来越轻,不意间戛然而止。他眼一斜,瞥了瞥伏在身侧耳语了半日的周喜。
“你可有真凭实据?”
“这……”周喜略一迟疑,“确实的凭据……的确没有,咱谁也没法验他那下边啊。”
“那当年给他治伤的太医,你可去寻过了?”
“去了,可那太医前年已经归西了,死无对证啊。”周喜转转眼睛,又道,“几年前他在乾清宫扫地时同住的人小人也去寻过了,那三人其中一个当时犯事死了,一个据说打发到兵仗局,可找不到人了,还剩一个叫齐小宝的,在尚膳监打杂,小人前日去问他可有线索,他也是摇头不知,说不出个所以然。”
“除此之外,再没人知道张德秀的底细了?”王承恩眉一皱,有些烦闷不耐。虽说与那张德秀并不算不共戴天,也不急着置他于死地。但眼前白白冒出来这么大一桩把柄,握在手里却握不牢靠,这总是教人心中不甘。
“呃……应是再没有了。”周喜抿了抿嘴,没再多言。自始至终,周喜并没有提到碧桃的名字。碧桃定是知道的,这不会错,但他更晓得王公公的手段。若是他真想让碧桃开口,又岂止会是叫来问问那样温和。尽管他比王公公还想扳倒张德秀,但与碧桃这几年的情义,最终还是教他忍不下这个心。
“那这不好办啊……”王承恩自是不知周喜的心思,只见他身子向后一倚,手臂斜搭在椅背上,又转起了核桃,“这件事的真相可是非黑即白,杂家若真向皇上告了状,结果验身出来错的是咱们,那可是没半点转圜余地,别说丢人丢得狠,跟皇上面前,咱没法交代呀。”王承恩又扫了一眼周喜,“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嗯……九成。”周喜想了想,笃定的说,“昨日睡不着,小人又想起一件事。当年我们皆是宫外私自净身,花了银子,托了门路才进宫来的。刚进宫时有公公安排查验身子,张德秀是最后一个,可他却好死不死的,就在验身的时候肚子疼要上茅厕,验身的公公等得不耐烦,最后……”周喜压低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煞有介事的吐了三个字,“……就没验。”
“哦?”王承恩闻言,眼睛一亮。
“如今想来,您说他莫不是心里有鬼,故意的?”周喜在一边继续煽火道。
“嗯……”王承恩眯起眼睛,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再怎么说,这些到底还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作不了数的。”
“公公,可是……”周喜见王承恩摇头,心里一急。
“且容杂家想想吧。”说着,王承恩便站起身,背着手走出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