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吴孟明便将从温府地窖中抄没财务的清单送到了武英殿。夕照没有着眼去读清单上的条目,只消看这比钱谦益五十八条罪状书还长的卷宗便知,那曾令皇上留恋不忍的,所谓清廉无党的假象,在这一刻终是被齐齐刮剥殆尽,再没留下一点痕迹。崇祯沉默着,一条一条的读着那金银财帛的数目,一直读了许久。夕照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在清单的细节上如此花费时间,但他不难想象,将自己的错误这样赤裸裸的捧在手中,那滋味将是何等难耐的煎熬。吴孟明告退后,崇祯便闷头批起奏折,既不发怒,也不怨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夕照心里揪着,对崇祯更是小心翼翼的侍奉,就连更衣用膳,都是目不转睛,寸步不离。虽然太医说昨日那一晕并无大碍,但夕照生怕皇上这样闷着憋着,何时一个不注意,又是心气郁结,倒将过去。
“太医既说无碍,你也不必如此紧张。”隔日一早上朝,崇祯在夕照执意搀扶下上了龙辇,看着夕照放下珠帘,口中淡淡说道。
“太医说皇上要将养两日,可皇上只躺了半日。龙体不可有闪失,小人也是怕有万一。”夕照一笑,说道。
崇祯见夕照说得笃定,便也不再争辩,由着他去了。
皇极殿位于皇宫正中,高大好似撑着皇宫的脊梁,威严相较乾清宫更胜十分。龙辇停在了皇极殿外,夕照目送皇上安然走上台阶,坐上龙椅,仍是不放心的候在离龙椅最近的偏门口,细心听着里面的动静。作为宦官,夕照从未在殿中逗留过太久,也不曾仔细观察过大殿内的全貌,但只凭每次从偏门窥得的片刻光景便可想见,若是亲身立于皇极殿中,将会是怎样一派的庄严气氛直沁骨髓。皇上一袭明黄黄的龙袍,危襟正坐于金光璀璨的高台,朝臣一片黑压压的乌纱,行行列列绵延直至殿外。朗声一语,余音萦萦不绝宛若古刹禅钟,众臣齐拜,袍袖沙沙相磨犹如海浪拂岸。每每看着这番景象,夕照便不由得神飞云外——自己的父亲当年,或许就站在这列队中的某个位置,小心回答皇帝的问话,又恭谨聆听着皇帝的训示。而若自己沿着父亲的期望走下去,或许终有一日也将成为那一片乌纱中的一员。但今日的夕照却全然没有神游的心情,窥见龙椅上的皇上明显强压心火,隐忍不悦的表情,夕照心中竟比站在堂下的那一众朝臣,还要紧张百倍。
温体仁被削官抄家,钱谦益被无罪释放——这两日间发生的变故,自然是已人尽皆知。就算只是略知一二,嗅嗅这朝堂上紧绷的空气,看看站在首辅位置上的原次辅张至发,也能明白温体仁这个名字,大概已是就此从这皇极殿中一笔抹去了。本是独揽朝政的人突然倒台,今后究竟该如何行事?人人都压低着头,温党的,非温党的,都暗自在心里盘算起了自己的计较。
“你们说他不植党羽,温党却遍布朝廷上下,你们说他清廉自持,抄出来的家财可谓富可敌国,你们说他公正无私,千百冤案都是由他一手推造,你们说他为社稷殚精竭虑,但国忧不见起色,党同伐异之事倒是打得一片火热。”崇祯一手撑着下巴,斜倚在龙椅上,缓缓扫视着堂下的群臣,眼神中不露一丝情绪,“事到如今,你们到底有什么该说的,没说的,想说的,好的不好的,不妨都在今天说出来,倒也给朕个理由犹豫犹豫,权衡权衡,该不该……治你们这帮庸臣的欺君之罪!”
崇祯语气突然凌厉,摄得堂下登时一片哗然,众臣口中各自喊着皇上恕罪,扑啦啦的跪了一地。崇祯并不理会,待大殿中终于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
“说吧。”崇祯吐了两个字,见人人压着脑袋不敢应,便朝着前排抬手一指,“张至发,你先说。”
张至发身子微微一抖,目光闪烁不定不敢看皇上,磨蹭了半天,才讷讷开腔道:“皇上明鉴……温大人在朝多年,确有不少至交好友,但说拉帮结党,却是远不至此。陈履谦做温府门客不过几月,又能知道多少事,此番的供词怕是屈打成招,要么就是有人蓄意陷害啊……”
“哦?”崇祯眼睛一眯,又看向其他朝臣,“张志发说的,可是实言?”
“回皇上。”崇祯话音刚落,从大殿另一侧传来一个声音。此人身穿绯红散花团领衫,腰束金银花带,看穿着应是三品官员。只见他直立起上身,高拱双手,一脸正义凛然道:“张大人此言差矣,至交好友人人皆有,为何独温大人有温党一说?朝中人人皆知,温大人一贯以权相胁,顺者升官加爵,逆者贬谪下狱,这又岂是正常的友人来往?张大人如此顾左右而言他,原因怕是只有一个罢……”绯袍官员冷冷一笑,厉声说道,“因为你就是温体仁最得力的爪牙!”
“你……!”张至发面皮涨得通红,转头指着那侧的绯袍官员,颤抖着手说不出话。
“陈大人,你怕是也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吧。”未等崇祯发话,张至发身后几排处,又有一人直起身子发了声。此人甩给绯袍官员一句话后,便不再看他,对着崇祯恭敬一拜,“皇上明鉴,吏部侍郎陈同鹤利用职权之便,在官吏考察时大行贿赂之事,知县刘庆,御史何茂行等在任期间贪污渎职,却因行贿陈同鹤,不但未被治罪反而晋升,此事事关朝廷风纪,影响重大,还请皇上详查!”
“邱大人,你休要血口喷人!何茂行不过是参你赈灾消极无为,你便怀恨在心,诬告他行贿,你居心何在!”绯袍官员陈同鹤满面怒容,喝斥道。
“他是不是真的行贿,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大人为官清廉勤奋,你说他大行贿赂,可有证据!”邱大人话音未落,又一人起身呵斥道。
“邱大人所言下官也有所耳闻,若真无此事,怎会空穴来风!”
“哼,邱大人赈灾不利更是满朝皆知的,若不是温体仁帮你掩着,你这乌纱早就丢了!”
“哟,杨大人,您还有工夫指证别人,上月克扣了多少税银,别以为你做得神鬼不知!”
“满口胡言!杨大人什么时候克扣过税银,倒是你们礼部,太庙修缮时扣了多少银子!”
“你你你……你们温党上下沆瀣一气,互相包庇……”
咣啷!
大殿深处忽然发出一声山崩般的巨响,震得堂下吵得正欢的官员们一齐断了言语。在偏门外听着动静的夕照吓了一跳,以为皇上出了事,慌忙推门去看,却只见龙案四脚朝天翻倒在台阶下,明黄绸缎桌布扭曲的勾着桌腿,砚台,笔架,香炉,纸张,凌乱乱散落了一地。崇祯站在高高的雕龙金台上,狠咬着牙,一脸怒容,眼里似是要喷出火来。宫女,侍卫都齐刷刷跪着,堂下一众朝臣们吓得不敢抬头,那几个吵架的官员更是低低伏在地上,闭着眼浑身瑟瑟发抖,好似有铡刀架在脖子上一般,大气也不敢出。
“皇上……”
夕照试图想唤崇祯,这才发现在这样的场面中,自己的喉咙竟也像是塞满了泥沙,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明明是早朝未散,大殿中却静得好似没半个人在。殿外偶然传来几声鸟叫,在这片沉沉死寂中听起来尤为嘈杂刺耳,直教人想快快冲出大殿将它们全部驱赶掉,好像若再放任鸟鸣在耳边继续尖利下去,便会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顺势划破这沉默压抑的空气突然之间喷薄而出。
鸟不知人心,不识趣的叫个不停,但大殿中这难捱的寂静却莫名的持续了许久许久,久到殿外天光早已大亮,久到仿佛是转过了三世百年,久到连崇祯眼中的火,都渐渐消掩了下去。只见他慢慢坐下,一手撑上下巴,斜倚上龙椅一侧,又恢复了之前一般的姿势,淡然开口,声音竟是无比的平静。
“你们之中,可有一人,不负朕。”
一字,一句,不紧,不慢,不高亢,不低沉,不掺喜,不带怒,但却字字冷得刺骨,教人听得如芒在背,如剑锥心。
下朝之后,崇祯授意锦衣卫同知吴孟明,将朝堂上那出闹剧中抖落出来的事件,连同好些未解决的疑案一一查个清楚。于是这一月之间,削官的削官,治罪的治罪,皆是从重处罚,无一手软。但令人意外的是,皇上对残余温党一事却是只字不提,毫不追究。夕照曾问过原因,崇祯只轻描淡写的说温体仁已倒,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但夕照总是隐隐觉得,皇上似乎是想将自己这多年来所信非人的教训牢牢背在身上,深深刻在心中,以至于好像严惩了温党,便是狡猾的逃避开应承担的罪责一样。钱谦益案,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案子,却无意间揭开朝廷上下光鲜华丽的衣衫,露出一片早已腐烂不堪的痈疽恶疮,这始料未及的变故,让崇祯心中一角松动着,劈裂着,终于在那一语出口之时,坍塌成了废墟。夕照不知道,这一堆碎石碎木的残骸,到底要怎么才能复原成原来的模样;但他很清楚,自己如何极尽忠诚,都不过是一人一心之力,一石一瓦之功,又如何可撑起皇上已然崩坏心房。他只能眼见着皇上对一班朝臣的态度日渐淡漠,而王之心和吴孟明却越发频频往来武英殿,眼见着时间,就这样向着那崇祯十一年那场谁也无法预见的激变,一路飞奔而去。